第62章
  叶霁抿紧嘴唇,握剑柄的骨节用力到发白,心痛、愤怒与惋惜惆怅交攻,汇成了无比复杂的心情。
  为宁知白的一片良苦用心化作泡影,为宁知夜的挣扎与痛苦,此人几乎冥顽不灵的偏执………
  种种情绪,最后指向了他一直以来逃避,害怕去想的那件事。
  师叔真的杀死了宁知白么?
  这一场悲剧的源头,真的是师叔因他而生的嫉恨杀心?
  叶霁一抬头,见宁知夜勾动手指,指挥仅剩的鬼血藤将凌泛月吊悬到了阵法中央。
  阵法接触活人气息,红光晃动,像是一口地狱巨井要把人吞噬。
  “宁知夜!”叶霁忙喝道,“我刚才问你,要用什么来承载知白的魂魄!难道要用魂灯装它一辈子?”
  他喊得急了,咳嗽两声,又道:“借尸还魂之术极少有人成功过,而那些成功的,也不过是靠倒施逆行,强行夺舍活个一年半载罢了。除非是用血脉相近的人的躯体还魂,才能勉强灵肉契合,但知白的亲人能有几个?你是打算奉献你自己,还是你母亲?”
  宁知夜“嗬嗬”地再次笑了起来,脸上的血管根根爆裂,纹路狰狞:“承蒙你苦口婆心劝我那么多话,我也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母亲曾闭关一年有余,那年没人见过她的面。也是那一年,据说凌老宫主的一个不见经传的外室在生下凌泛月后咯血而亡,婴儿被抱来玉山宫,养在主母膝下。我父母争吵多年,我那时虽小,他们有些话,我还是听得懂的。”
  叶霁心弦猛震,难以置信:“你是说凌泛月是———”
  不等他说完,宁知夜犹如一道鬼影,自树下腾身而起,落在阵法正中央,染血的手掌狠拍向阵心!
  红光汹涌如浪,朝着四面扩散。
  叶霁抽身猛退,依旧被红光波及,未愈合的伤口被噬得一齐崩裂,从衣裳里透出血来。
  “别躲了!”宁知夜的声音,宛如恶鬼嘶鸣,“别他娘的再躲了!”
  叶霁手握剑柄,竭力挥出一剑,寒光闪闪的剑刃向前划出满月。
  这是他面临危险,下意识的用剑习惯。但这一剑虚荡柔弱,带不起半点剑意,他这才想起自己使不出灵力,反而扯裂伤口,身体往后一栽。
  该死!
  叶霁咬牙暗骂,却没有如意料中摔在尸骨堆里。
  后背贴上了一个温热身躯,当那熟悉的幽香将他包裹时,叶霁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鼻尖竟有些微酸。
  身后的那人一言不发,握住他持剑的那只手,带着他将剑尖朝前一挥。
  由这一剑而诞生的呼啸剑风,犹如明月当头坠落,挟裹着无限冰冷杀意,朝着宁知夜袭卷而去!
  宁知夜若是躲不过,就会被从头到尾劈成两半。他情急之下,翻身后滚,依旧被擦身而过的强大剑风给刮飞,重重撞上树干,呕血不止。
  又一次功败垂成,他大恨不已,喘吁吁地抬起头。
  那一头,叶霁被身后的人扶着坐下。那人青丝垂落,衣襟散乱,将叶霁的脸抱贴在脖颈间,贴耳轻慰。
  然后,他朝着宁知夜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皎若明月、凤目斜飞的脸。
  李沉璧的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宁知夜却被传音入密,如被一根锥子扎入脑髓:“就这样杀了你,岂不可惜?”
  隔着跃动的红光,宁知夜像是被什么吸住灵魂,被迫与那双凤眼对视。
  他看见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无尽的、充满敌意的混沌。
  那尖锐的敌意化作凛冽风雪,冰冻住宁知夜的七窍五感,然后将冻僵的他砸碎成渣,撒进一场诡异的梦魇里。
  -
  一个彻骨激灵,宁知夜从摇晃的马车里睁开眼。一人带着疲惫的笑意,揉揉他头顶:“睡醒了?我的腿都要被你压麻了。”
  宁知夜沸血盈胸,一把攥住他的手,胡乱叫道:“哥!哥!”
  “做噩梦了?”宁知白反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安慰,“哥哥在这,阿夜不要怕。”
  宁知夜死死地抓住他,眼眶湿润:“父亲死了,母亲不要我们了,你不许走!不许离开我!”
  “说什么胡话,父亲在前面驾车,你看。”宁知白说着,掀起马车的帘子。
  暮沉沉的天色里,清瘦的男子朝他们回头,脸色死白,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被血染得分不清颜色。
  宁知白视若无睹,继续安慰:“你看,父亲好好的,你怕什么?”
  宁知夜毛骨悚然地抱着头,尖啸一声,却被宁知白一把捂住嘴:“叫得这么大声,母亲要来抓我们了。”
  他面容逐渐模糊,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阿夜,听我说,我要跟着父亲走了,他身边没有人,会很孤独的。你跟着阿娘吧,要听话啊。”
  “不,我不跟你分开!”宁知夜听得满心惊惧,在他怀里乱踢乱蹬,又哭又叫,“我也要跟着你们走!你休想丢下我!休想!除非杀了我!!!”
  宁知白将他丢出了马车外。
  外面一片黑云翻涌,如同洪荒鬼域。宁知夜死死抓着车身,又惊又惧地咆哮:“我不走———”
  宁知白毫无留恋地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将他踩进了一片虚空中。
  宁知夜在虚空中踉跄而行,一朵鬼火在前面引路,慢慢地,变成了一簇篝火,映照着火光前依偎的两个人影。
  他的兄长将一个俊美少年搂在怀中,眼里温柔无限,说道:“好阿霁,我是真心爱你。”
  那少年浅笑了一下,嘴上却嗔道:“我被你弟弟弄断了腿,你也不管管么?我气都要被气死了。”
  宁知白又亲又哄,决然道:“有了你,我就不要他做我弟弟了。指天为誓,我一辈子只疼你、爱你一个,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少年噗嗤一声,不屑道:“我又不是你弟弟,拿我和他作比做甚?”
  宁知白道:“你比我小两岁,怎么就不能做我弟弟?我有你一个就好了。我随你去长风山好不好?我家里的事乱七八糟,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觉得此生快活。”
  少年道:“好啊,你去把你弟弟的腿也弄断,给我出口恶气。”
  说完,火堆边的两人转头一起朝他看来。像是看一个同仇敌忾的敌人,又像是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宁知夜血液倒流,恨毒的滋味如附骨之蛆,噬咬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哇”地一声呕吐出血。
  倏忽间宁知白站在面前,拿着剑,在他腿上比划:“阿霁不要生气,我这就斩了他的腿。”
  手起剑落,宁知夜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彻骨的心痛,狂怒地嘶吼道:“你、你竟然为了他———我才是你弟弟!我才是!我要杀了他!———啊啊!!!!”
  那一点寒芒,朝着天灵当头直劈,宁知夜绝望地想:斩一条腿还不够,他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
  眼前白光闪烁,萤火般的剑光,铺盖成了一片星河。什么都没有变,他头顶上还是策燕岛的无边星幕,他身下还枕着血扶桑树盘错的虬根。
  ……他想起来了,刚刚的不过是一场梦,知白已经死了多年了。宁知夜一边想,滚滚泪水从脸颊上落下。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去他眼泪。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阿夜?”
  宁知夜猝然坐起,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衣裳破烂,身上一半皆是白骨的少年。血扶桑树的树根空了一部分,原本埋着的尸骸不见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宁知白用那只皮肉尚存的手,慢慢抚摸他的脸颊,“一醒来就看见了你。阿夜长大了,我快认不出来了。”
  “……哥!”宁知夜深深地、难以置信地长吸一口气,难以自抑的狂喜,从骨骼深处炸开。
  不顾宁知白身上的脏污可怖,他死死地抱住眼前这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我想了好多办法,我每天都活在煎熬中……师父厌弃我,母亲囚禁我,他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宁知白轻叹:“阿夜,你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宁知夜累极了似的,脱力倚靠在他肩上:“我终于把你拉回了人间,从今往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
  他毫不嫌弃地抚摸对方白骨森森的后背,沉浸在不曾尝过的强烈幸福与眷恋中。
  宁知白在他耳侧,幽幽地道:“可是阿夜,你把阿霁弄到哪里去了?”
  宁知夜如遭雷劈,浑身冰冷。
  宁知白又道:“你把他害死了是不是?唉。”
  “是!他该死!若不是他勾引得你主动亲近,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师叔又怎么会杀你!我又怎会生不如死这么多年!”
  宁知夜崩溃不已,赤红着眼怒叫:“为什么你总要提他?你我兄弟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永远隔着一个人了?叶霁他死了,死得好!”
  宁知白又长叹一声,神情变得冰冷无情。宁知夜悚然见他身上的皮肉如雪花般剥落融化,一眨眼就消失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