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纪的黄昏下(九)一位公主
  十五岁的奈娜身穿粉色的绸纱蓬裙,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却不敢荡得太高。
  “哥哥,”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突然有些若有所思地问他,“有一天,我也会嫁给什么人的吧?”
  利维沉默地把她整个人从秋千上抱了下来。
  “你会想嫁给别人吗?”他问她,手轻抚过她蜜棕色的长发,然后收回。
  “都可以,哥哥,我全都听你的。”她笑眯眯地说,然后从地上拾起前面编织了一半的藤蔓花冠,往上面塞进更多的葫芦叶子和满天星。
  利维在一旁看着她,他并没有被她的答案取悦,因为这种程度还远不能满足他。他希望她能说:不,哥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属于你。
  即使心中很清楚,他们有血缘关系,这样是违背伦理的,是下贱的,不是贵族该有的样子,但一旦想到有一天她会长大,然后顺理成章地爱上别人、离开他,他就觉得难以忍受,甚至会喘不过气来,像是直直坠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既然不能忍受她成为别人的,自己又不能以想要的方式占有她,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在他看来,就再明显不过了。
  ……
  现在,即将二十岁的奈娜站在他面前, 宣布她爱上了其他人,他的噩梦成真了。
  奈娜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原本无谓的眼中居然流露出一丝怜悯。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让身后的侍卫回避。
  等到走廊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终于再次开口了:“利维,你真的是个很可悲的人,你认为爱需要通过酷刑来证明,只有不断折磨和伤害对方,对方却还愿意继续爱你,那才算是你渴望的极致的爱,就像你也渴望极致的权力和疆土,我说的对吗?”
  她说的对。
  利维无法控制地感到被另一个生命所理解的快意和动容,可短暂的满足却很快被更多的空虚取代——如果她不是完全独属于他的,如果他们不能互相纠缠填满,将血与体液反复灌进彼此的身体里,甚至回到同一个母胎之中共存,那么,光是被理解怎么足够?
  这个世界,哪里才能找到一汪湖水,深到可以填满他的渴望,冷到令他的血液沸腾。
  奈娜低下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病态和扭曲,但是,请放过我吧,这也是放过你自己。”
  “做不到,”很久之后,他终于这样说,“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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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底,奈娜正式出发前往北方边境。这次她带上了利维,担心把他单独留在王都,他又会趁机为她准备什么了不得的惊喜,而且,她觉得多少也该让这个傲慢的家伙吃点苦。
  此外同行的还有由伊奥亲自率领的四十名法师。奈娜本来以为按他的身体状况,是肯定会留在王都的,却没想到他无论如何都坚持要来。
  “因为我保证过,永远都不会抛下你们两个。”他这样说。
  叁月初,他们抵达了位于边境外的总营地,当时伯塔已经带领两支军团前往第一战线,因此现场只有艾契和其他几名士官前来迎接。虽然感到失望,奈娜还是很快将心思转到了其它地方,她来不及休息,就迅速了解了当前最新的军队调度、军需物资、死伤人数等情况,并提出要亲自探望伤员们。
  她能够感受到空气中的消沉和低迷,而大批法师的出现,势必也会让士兵们感到不安和异样。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卸下他们的防备,鼓舞他们的士气。
  伤员们全部被安置在一个废弃的粮仓里,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人血混合肉体腐烂发出的味道,几乎有些像在卖海鲜的店铺里会出现的那种腥味。奈娜在雅弗所地流浪时,就常常能在尸体堆边闻到这种气味,对此再熟悉不过。
  她忍着想要捂住口鼻的冲动,微笑着向伤员和医务兵们打招呼。大部分士兵对于女王的出现还是感到很激动的,几乎都会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坐起来,想要和她说上一句话,当然,也有少数已经彻底昏迷过去的,早已察觉不到周边发生的这一切。
  奈娜的眼神落在粮仓的角落处,一个士兵像块被烤焦了的肉一样被横置在床上,严重的烧伤致使他的皮肤严重皱缩枯萎,面部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他的额头上额外缠绕了一些绷带,说明他也受到了撞击类的伤害。
  奈娜坐到那人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她留意到他的头发原本应该是金色的,但表层已经被烧焦了,上头还沾着泥土与凝结的血块。
  就在这时,那黑乎乎的一团突然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睛是湛蓝的颜色,像勿忘草,也像夏日的朗朗晴空。他眼神涣散,但在看到她后,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头发。
  旁边的人都发出惊呼,嗡地一下围上来。
  “没事!”奈娜大声说,于是那些人又纷纷往后退。
  她的头发其实被抓得很痛,但他的金发和蓝眼让她想到了伯塔,她不忍心推开他。她想,也许他把她当成了心爱的女孩,也许他只是很久没见到女人的头发,也许他只是在做一个没有意义的举动。
  过了一会,他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手,嘴里发出一些虚弱的呻吟和呢喃,然后又晕了过去,医务兵见状,赶紧走过来为他更换绷带,一层层揭开被血水染透染红的白布,动作不疾不徐,像即将向观众揭晓惊喜的魔术师一样。
  然后,奈娜清晰地看见了他头骨上的那处缺口,就像一口水井般,血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冒出来,里面是一团红色的模糊的血肉,在有规律地跳动着。
  她的胃里像沉了铅块一般,垂坠着,将她整个人往下拉扯。
  奈娜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穿过同样沉默的人群,恰好看见利维站在粮仓的入口。他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指了指他,对负责此处的军医说:“这个人,就暂时借给你们帮忙用吧,不用对他太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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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娜直接住进了伯塔的军帐,在一片焦土和死亡之间,他的气息使她感到安心。
  他在床上给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等我回来揍利维给你看。
  奈娜看到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简单安置下来后,她和艾契等人就开始商讨该如何让法师与军队一齐合作,就这样一直忙到晚上。她刚有空喝上一口水,就有一名法师求见,说伊奥大人有重要的事,请她单独去他的帐篷。
  奈娜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跟着过去了。抵达伊奥的帐篷外时,她发现利维居然也站在外头,看起来是在等她。他换上了医务兵的白色制服,为了方便行动,上身用皮革背带束缚起来。
  奈娜一下就警觉了起来,盯了他好久才说:“你们总不是要联合起来埋伏我吧?”
  利维觉得她的猜想有些好笑,“放心,就算要这样做,也不会是挑这里的,来吧。”
  奈娜心想也是,于是叹了口气,跟他一起走了进去。
  帘布掀开,里面烛火摇曳、温暖如春。帐篷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虽然面积不大,但装点得很精美,上面铺着绣有花草纹饰的桌布,摆放着不少美食佳肴,还有装着气泡酒的玻璃酒壶。在桌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点缀着红色浆果的枸骨花环。
  奈娜呆住了,眼神落在一旁的伊奥身上。
  他坐在椅子上,精神和体力都明显很不好,但还是强撑着对她微笑着,然后有些费劲地站起来,拿起那顶花环,走到她面前,为她温柔地戴上。
  “娜娜,诞辰日快乐。”
  过诞辰日的人要戴枸骨花环,是斯卡人庆生时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代表着希望对方能够长久平安并幸福的美好祝愿。
  伊奥其实有这个想法已经很长时间了。当年,奈娜就是为了给他和利维准备诞辰日的惊喜,被利维的母亲看到,从而引发了后来那一系列悲剧。他一直想在自己死前,能有机会和利维一同给奈娜庆生,既是为了补全当年的遗憾,也是为了此生,他们叁人能再有机会不带仇恨和偏见地看着彼此,哪怕只是这一晚。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心地放下一切了。
  奈娜感到有些情感涌了上来,胸口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着。
  自从那一年后,她就再也没有庆祝过自己的诞辰日,也刻意不愿告诉别人这一天,如此年复一年,自己居然都已经忘了这件事。
  今天,她二十岁了。
  她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下去,像曾经的那位少女一样开始哭泣。她记得那个少女,像童话里形容的那样,肌肤如象牙,长发如蚕丝,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十六岁的时候,坐在行宫的花园里,抬头看着无垠的天空,对世界与人心仍然一无所知。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