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186节
  好一会,他才把颜泉明唤来。
  “继续说。”
  “是,李家没有直接起兵,而是授意此前放掉的奴隶聚众闹事……”
  这里说的李家指的是李揆的家族势力,以陇右李氏的李成裕为族长,李成裕正是李揆之父。
  陇右李氏这一支称为姑臧房,是北魏姑臧侯之后,祖籍在陇右的成纪县。到了李成裕这一代,爵封成纪县公,官至秘书监致仕。
  李家占据着郑州大量的田亩与奴隶。朝廷变法以来,从他族中检括出良田两万余顷、奴隶三万户,数量之夸张,当时颜真卿亦是不可相信,须知当年宇文融检括全天下一共是八十万户。
  但李家并不甘心把这么多奴隶全都放了,暗中勾结了郑州的地方官,以不分田、多纳粮等手段,使得这三万户人重新归籍种地之事困难重重,这些放归的奴隶反而开始挨饿受冻。
  如此一来,再一煽动,他们便被引导着揭竿而起,并在李家的帮助下攻占了郑州的武库与粮仓,一时间声势大振。
  都是些农夫,战力肯定是不行的,但李家要的是让朝廷知难而退,只要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就行。
  李揆一死,吓破胆的并不仅是陇西李氏,而是全天下的高门世族,他们看到有人闹出了声势,自然会纵容、促使变乱发酵得越来越大。
  颜真卿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派了官员前去安抚,可惜,因薛白杀了李揆,事态还是超出了他的控制。
  “李栖筠赶到时,陛下杀李揆的消息已传到郑州,李栖筠没能安抚住,现在郑州衙署已被‘乱民’攻下,李家明面上并未参与,但肯定给了不小的支持。‘乱民’当中有几个读书人,写了檄文,讨伐陛下……”
  “檄文?”颜真卿问道:“说什么的。”
  颜泉明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把陛下比作篡唐的武氏。”
  虽然已经预料到是这样,颜真卿还是皱了眉。就这些日子,他眉间的皱纹已深了不少。
  他最深恶痛绝的就是他们总是攻击当今天子的身世。
  明明是一群以门户私利为重之人,反对变法就反对变法,却非要拿不相干的旧事出来说。
  原本只是变法能否成功,失败了也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能解决而已,可这样一来,却成了大唐的正统之争,又要动摇社稷根基。
  “李栖筠回来了吗?”颜真卿问道。
  “已经进洛阳城了。”
  “为何没来见我?”
  颜泉明道:“他先去见了许多名门出身的官员。”
  “去召他来。”
  “喏。”
  等了许久,李栖筠才到,赶入政事堂时身上还有不少雪花,带起一阵冷风。
  “下官见过右相。”
  “你没劝住李成裕?”
  “是。”李栖筠坦然道:“下官赶到时,陛下已斩杀了李揆,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那又如何?”颜真卿问道:“他们还真想弑君不成?”
  李栖筠连忙道:“他们自是万万不敢,李成裕说,他已极力约束那些乱民。奈何现在那些乱民已经不再是他的佃户,成了朝廷的丁户,又饱受地方官吏的苛待,愤而叛乱,他弹压不住,无能为力。”
  “这是威胁君上。”
  “下官不敢,这是李成裕的原话。”
  颜真卿沉着脸,问道:“他便不怕朝廷调集大军征讨他?”
  李栖筠道:“他并未参与叛乱,且一直在宣称冤死了一个儿子,朝廷只怕师出无名。何况,如今天下各州县将新法视为食人恶虎,朝廷若要动兵,恐怕……不妥。”
  说着,他补充道:“这也是李成裕的原话,下官则认为,一旦动兵,则代表朝廷要与这些高门世家鱼死网破,激化了冲突,社稷动荡。”
  颜真卿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动兵。
  若从他身为老师、岳丈、宰相的角度考虑,他早就恨不得兴兵去救薛白;但从大唐社稷的安定考虑,兴兵是最糟糕的结果。
  李栖筠道:“下官以为,解决此事,办法并不难。”
  “说。”
  “只要朝廷下旨,检括已然完成,将不再检括。”李栖筠道:“另外,下官今日来之前已经见过了诸多官员,他们都支持太子登基……”
  ***
  傍晚,李祚穿着一身武袍在练骑射。
  他虚岁四岁时就被抱在马背上玩,如今脚堪堪能踩到马蹬,骑术却已很了得,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陛下,慢些。”刘安没骑马,小跑跟在后方。
  “你就在这等着,我跑一圈就回来。”
  李祚喊了一声,小脚在马背上一催,马驹就迅速跑向了鹿宫院。
  这里是以前武则天养鹿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置下来,算是李祚的一个小乐园。
  他人小身轻,身上的马驹又听话,跑得很快,一会就把身后的护卫甩在了后面。
  之后,他一扯缰绳,离开马道,进了宫院里的一片小林子,便见前方的屋舍前站着一个妇人。
  李祚不由欣喜,嘴里道:“马儿停下。”
  马驹听话地放慢速度,到了那妇人面前。
  “干娘。”李祚笑道:“你今日怎入宫来了?”
  站在那的却是杜妗。
  她以往也常常入宫来看李祚,但如今薛白夫妇不在,颜真卿不喜她与李祚接触过多,她便改为偷偷前来,反正她出入自由,也没人能拦住。
  杜妗一把将李祚从马背上抱下来,道:“来看看你累了没?”
  “不累。”李祚问道:“干娘今日给我带小人书了吗?”
  他说的小人书是时兴的一种带有插图的故事,算是他读书之余最大的爱好之一。
  “看样子你没想我,只想着要小人书。”
  “才不是,我每天都来这里看看干娘有没有来呢。”
  杜妗听了,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人书在李祚头上一拍,道:“还算乖,那这个便给你。”
  “多谢干娘!”李祚很是高兴。
  除了父母之外,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两人就是颜真卿、杜妗,不同的是,他对颜真卿是敬爱,与杜妗相处则更轻松自在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杜妗便问道:“你前两日也来了这里吗?”
  “是啊。”李祚迫不及待地已翻看小人书看着,听了问话,连连点头。
  待送走了李祚,杜妗便招过身后的曲水,道:“嚼舌根,还让祚儿听到的人就在这鹿宫院中,你查出来是谁,处理干净。”
  “是。”
  ***
  颜真卿也在查李祚是如何听人说薛白的身世有异,可两日后便得知有两个宫人意外落水死了。
  他听得消息,问道:“可是鹿宫院的宫人?”
  “是。”
  颜真卿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吩咐道:“让颜泉明来见我。”
  不一会儿,颜泉明到了。
  “我上次让刘安过来,你可知是为了何事?”颜真卿问道。
  “侄儿不知。”颜泉明道。
  “是殿下听闻有人诋毁圣人。”颜真卿问道:“现如今,那两个说话的宫人已被灭口,这次也是意外?”
  颜泉明感到十分为难,踟躇了一会,道:“叔父难道没发现吗?如今有许多人为了陷害叔父而故意杀人灭口……”
  此前,颜真卿已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便是如此回答的。但这次显然不同,事情更隐秘,颜真卿是私下听李祚说起,没两天,就有人死了。
  “你扯这样的谎,看来是知道是谁动手了。”颜真卿道:“莫非是殿下?”
  “不。”颜泉明只好道:“是侄儿下令杀了那两个宫人。”
  “我方才问你,你尚不知此事,如何下令?”
  “侄儿方才说谎了。”
  “是杜二娘吧?”
  颜真卿似乎早就知道,摇了摇头,对杜妗这等手段颇为不满。
  ***
  洛阳道德坊,杜宅。
  杜五郎这日一进门,难得见杜妗的座骑也在,着急忙慌就跑去找她。
  找了一圈,他才在杜有邻的书房找到人。
  推开门,杜妗正在翻阅着桌案上的书信,比杜有邻更有宰相的气场。
  “二姐,你可知南边乱成一锅粥了。刘展反了,郑州也出了叛乱,现在陛下被夹在叛贼中间回不来,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谁说我不急了?”杜妗道。
  “你急?那你怎么不去护驾?”
  “你至今还是个蠢的。”杜妗以嫌弃的眼光一瞥杜五郎,道:“陛下不在东都,这种时候我不替他守着,跑到江淮去有何用?”
  “可我感觉很不安啊。”杜五郎小声道,“我回来时,感到有人在盯着我。”
  “有人盯着你?”杜妗道:“你如何知晓的?”
  “我鼻子灵啊,一直能隐隐约约闻到那人身上的气味,像臭鸡蛋味,跟了我一路。”
  “也许只是无赖吧。”
  杜五郎道:“不会是洛阳也要有变乱吧?”
  “不会。”杜妗随口道,“朝廷的兵力在此,那些人不敢的。”
  “可新法触动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