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廖总领,怎么了?”
  廖华的神情非常急切,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梅砚, 说:“梅少傅,这是从钱塘空山别院寄来的一封信。”
  一封信。
  梅砚接过那封信, 见信封上并无提款,不免心生诧异,再一看, 信封上微微泛着褶皱,纸张微凉,竟让人一下子想起了钱塘江的梅子黄时雨。
  宋澜听见声音也披了衣裳走过来,看到那封信先是皱了皱眉, 然后问廖华:“那送信的人呢?”
  “是驿馆中的人, 此刻在院中候着。”
  “叫他进来。”
  廖华便出去叫人, 这当头儿,梅砚已经回到桌前坐了, 径自拆开了信封。
  纸张轻薄, 捧在手心里犹如一片蝉翼,而那纸上的墨迹却又显得极其厚重, 像是有什么浓烈的情绪一下子在这薄薄的纸张上炸开, 但入目也不过十个字。
  ——大道如青天, 何处不能出。
  宋澜瞥了一眼, 紧接着便面露诧异, 抬头看向梅砚:“少傅?”
  梅砚应声将信纸合上了。
  那是唐枕书的字。
  这么多年来,梅砚一直觉得他翁翁那手字可以称得上是举世无双,自然也可以说是天下独绝,可要再从中品出什么味道来,梅砚又总是说不清楚。
  与其说是说不清楚,又不如说是看不太懂。书法大家写狂草,多半是张扬恣肆不拘一格;书法家写行书,又多是潇洒飘逸灵动活泼;至于写楷书的,自然是方方正正规整有度。
  可唐枕书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字介于行楷草隶之间,笔画有直有曲,墨迹有浓有淡,字字整齐而又不觉死板,字字不露锋芒却又字字锋芒毕露。
  那是书生意气的少年郎提笔写下的激扬文字,只一笔便足以点醒众生。
  到如今,年少的风华已走远,青春正好的才子已是迟暮之年,而那一身的浩然正气与这这一手举世无双的字一样,分毫未改。
  许多年前,盛京城里人人可知的一句诗就这样吟唱入耳:
  ——青山骤乱,水因风款。
  ——少年腰肢折不断,执笔斩破人世卷。
  梅砚忽然闭上眼睛,这么多年了,翁翁这手字,他终于看懂了那么一点。
  宋澜看着梅砚的情绪渐渐静下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定了定,他把手搭在梅砚的手背上,再度问:“少傅,这是外祖的字吧?”
  梅砚点点头,张开眸子,杏眸之中盈盈闪着些不知名的光晕,他将手中的信纸装回到泛旧的信封里递给宋澜,然后才对宋澜说:“这是翁翁写给上玄真人的信。”
  宋澜接过信封捏在手里,忽然就是一愣,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和梅砚讨论的话题:上玄真人临终前说的那个字,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吗?
  那个“信”字,说的莫非就是这封只有十个字的信?
  正惊愕间,廖华与驿馆送信的人一同进来了,那人当即就要给宋澜行礼,被宋澜摆了摆手作罢。
  宋澜问:“是谁让你送这封信来的?”
  那人答:“回陛下,是钱塘空山别院的两位先生,一位姓唐,另一位姓赵。前几日三生观有一封送到钱塘的书信,当时便是小人将书信送到空山别院的,那位唐先生看过信以后立即提笔写了回信,这才让小人送了过来。”
  那多半是上玄真人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所以给唐枕书和赵旌眠去了信,而他临终之前苦苦在等的,多半就是这封回信。
  宋澜点点头,又问:“两位先生让你送这封信的时候,可有说过什么?”
  “那位唐先生倒是没说什么,但那位赵先生给了小人两锭银子,让小人务必快马加鞭送过来,还感慨了一番,说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哪里还能赶得上呢?
  苦等这封信的老者,至死都不曾瞑目。
  宋澜心里一阵落寞,沉默了一会儿便让廖华带人出去了,屋里一时又只剩下宋澜和梅砚。
  宋澜捏着手里那封信,一时竟觉得指尖都有些发颤,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皇爷爷与两位外祖究竟有怎样的过往,他们又是怎样的故人。”
  梅砚也叹了口气,说:“大约不会是多么愉快的过往。”
  这话有理有据,若是他们当初的过往能够称的上“愉悦”这两个字,唐枕书和赵旌眠就不会誓死不回盛京城,上玄真人更不会到死都在等这封信。
  而那些所谓的往事,又怎么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好在,说书先生还未老,风雨飘摇的往事,终究还是有被人知晓的可能。
  宋澜捏着手里那封信,忽然就想起了上玄真人从前总爱念叨的一句话: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唐枕书的回信是:大道如青天,何处不能出。
  宋澜忽地叹了声,说:“皇爷爷若是能看到这句话,大概能瞑目了。”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那些往事,不只是唐枕书和赵旌眠放下了,他们也在劝上玄真人放下,可惜啊。
  可惜他没看到,钱塘江水难跋涉,盛京城外山峦阻隔,暑热的天气绊住了送信人的马,生生错过了这半日光景。
  还是那句话,有些遗憾,至死难平。
  梅砚伸手拍了拍宋澜的肩,语气温柔和缓,轻声道:“青冥,将这封信拿去上玄真人的灵前烧了吧,若是他泉下有知,也能放下这一世了,来路光明,何处不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