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103节
  萧巍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声:“是我失之急切,冒进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
  崔循送萧巍出了门,回身时,却瞥见远处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柏月轻声细语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连忙解释,“实是去问过,夫人并不理会。”
  崔循没什么犹豫,从衣桁上取了鹤氅。
  途经梅林时,又折了枝梅花。
  此时已是黄昏,云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随风,臂弯间拢着枝艳丽红梅,缓步而来,像是画中的人物。
  萧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过头,看他身形渐近。
  许
  是在冷风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烦闷,令她如鲠在喉的情绪竟逐渐平复下来。
  像是惊涛骇浪过后,苍茫一片的江河。
  “怎么独自在此?”崔循将鹤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及脖颈处冰凉的肌肤,不由得皱了皱眉,“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该这般轻慢自己的身体。”
  萧窈垂着的脚微微晃动,绣着翎羽的衣摆在风中铺开,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听着他老生常谈的说辞,偏了偏头,轻声道:“崔循,我心中难过……”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闹别扭以来,萧窈便再没这样亲昵地同他撒娇,感到熟稔的同时,却又隐隐不安。
  他攥了萧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她身上沾染了苦药气息,哪怕在此处坐了许久,依旧挥之不去。
  萧窈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并不曾谈过重光帝的病情。萧窈是不敢提及、无法面对,崔循对此心照不宣,荐医师入宫诊治过,也是报喜不报忧。
  见萧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记得从前有一回,应是母亲寿辰,我在这里闲坐,你带着大氅来赶我离开……”萧窈想起旧事,忽而轻笑了声,“我却央你带我来书房,讨了盏热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骤然提及此事,怔了怔,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请我喝一盏热茶吧。”萧窈说着,便欲起身。
  崔循却将那枝红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萧窈身形本就生得娇小,落在他怀中,轻得像是片羽毛。又许是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而今着冬衣,竟与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识将她抱得愈紧,往书房去。
  房中燃着炭火,暖意袭来,僵硬的身体有所缓解。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之上,看向方才萧巍用过的杯盏,缓缓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说是将宿卫军给了陆氏,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两人争执的源头。
  崔循斟茶的手一顿,惊讶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邺,于你、于陆氏而言总是碍眼,也需得防他怀恨旧怨,做出些什么……”萧窈并没理会崔循错愕的神情,抚过衣摆上的绣纹,自顾自道,“可我终究欠他人情。想要修书荐他去湘州,帮晏游料理些杂务,你便不要再拦了吧。”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端,在她三言两语间,悉数有了解决。
  崔循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杯中茶水溢出,这才回过神。
  崔循垂眼看向书案上被茶水洇湿的纸张,其中有他为管越溪拟定的去处。打算过几日得空,亲去陆家说服陆简,先容管越溪入仕,过个一年半载纵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难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这样白费周章,只是投鼠忌器,无法不在乎萧窈。
  奈何这番安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先被截断。
  “谁向你搬弄是非?”崔循问。
  萧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叹了口气。
  崔循便问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确是陆简不对在前,而陆氏当年又将事情做得太绝。
  萧窈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他从陆简口中得知管越溪与白家的关系时,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际她会偏向谁。
  如现在这般将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与他针锋相对,要为当年旧事伸张,已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庆幸。
  他缓缓拭去书案上的水渍:“你应还有话要说。”
  “是,”萧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体每况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晖殿,以便能够常去探看。”
  她自问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委婉,换来的却是崔循毫不犹豫的回绝。
  “我从未拦过你回宫,今后便是日日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崔循将洇湿的纸张随手撂开,“又何必大费周章搬回去?”
  萧窈并不争吵,只定定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轮廓,那样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若由你回了朝晖殿,将来又要去何处?阳羡、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数着,又折下红梅细枝,为她簪在发上,“……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
  昔日上元节,王家楼船宴上。
  他曾告诉过萧窈,“物以类聚,我与他们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人生在世,无法斩断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饭袋,却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谈不上有多干净。
  所以当初令他瞻前顾后,想要推开萧窈的,从不是什么出身家世,而是从一开始就隐隐窥见的、难以长久的将来。
  成亲后,他总厮缠萧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据这仿佛哄骗而来的光景。
  “可纵使如此,我也不会允你离开。”崔循抚过萧窈被朔风吹散的发丝,低头寻到她微凉的唇,喃喃道,“你总是应与我在一处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与我划清界限。”
  肌肤相亲时,彼此的温度、气息相互浸染,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093章
  萧窈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于她而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与白家这场旧怨中, 陆家无疑是错的那方, 而崔循却还要偏帮着陆家弹压管越溪, 实在说不过去。
  可面对崔循神伤的这句“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却下意识想摇头。
  因她已逐渐明白, 这世上之事难以一概而论, 也难求全责备;更要紧的是, 她发觉自己怨不起崔循。
  这点认知几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对近乎凶狠的亲吻, 萧窈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却被崔循扣着腰, 又按回怀中, 一丁点躲避的余地都不再留给她。
  朝夕相处, 彼此都太过了解。
  修长的手在腰间游移摩挲,不多时, 萧窈已伏在他怀中细细喘气。
  她有气无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摇了摇头,鬓发上斜插的细枝红梅随之晃动:“……我并无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层水雾,犹如春日烟雨,缠绵旖旎。
  崔循却不为所动。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 撩拨着。看她眼中雾气更盛, 眼尾泛红,缓缓道:“卿卿, 你实是个骗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 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顾。
  因萧窈在此事上总格外娇气, 他从前总会做足前戏,免得惹她皱眉,这回却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时,萧窈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也顾不得许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问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隔着层衣裳,只怕能咬出血来。崔循似是闷哼了声,却并不阻拦,手掌抚过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声。
  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的人,此时却像是疯魔了,连疼痛与欢愉都分辨不清。
  两人之间的力气实在太过悬殊。
  萧窈挣也挣不开,被他轻而易举钳制手腕,并拢在身后时,先前刻意维系的平静荡然无存。
  语不成声地质问:“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认陆家并无过错?”
  “还是装聋作哑,只当毫不知情?”
  对于她的连番质问,崔循的态度竟称得上坦然,缓缓道:“士族藏污纳垢,可萧氏便干干净净吗?”
  问罢,从始至终定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你可知,那是谁的物件?”
  萧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
  她出身萧氏,自然知道这是昔年尊祖分封诸王时,所赐下的玉带钩。而今在世的,除却她阿父,也就只有东阳、江夏两王。
  东阳王与重光帝素有交情,也并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将“避世”二字写在脸上。
  会将此
  当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换了从前的萧窈,兴许还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