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任逸绝笑了起来:“不错,在下还以为玉人连这也不懂,本想从头雕琢。”
  千雪浪皱眉:“无礼。”
  “在下这就赔罪。”任逸绝看上去虽不诚恳,但好在没人同他计较,“先前论道,在下便隐有所感,想来玉人从未睁开眼睛,去看看自己之外的人。”
  千雪浪不解:“何意?”
  “别人冒犯你,你不生气,别人讨你欢喜,你也未必开心。”任逸绝道,“你眼中也从未有过我,甚至是凤先生,说慢待些,恐怕连令师也未曾被你放在眼中。你无忧无虑,不喜不怖,不知荣辱,因此你也只看得到自己。”
  千雪浪默然半响。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其实这答案倒也好说得很,只是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因你的心里只有自己,你若瞧不见别人,任何人与你说答案,都是无法叫你明白的。你只会问,可是问而无感,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时日来,任逸绝只能与千雪浪说话,他说话时不是绵里藏针,就是笑意盈盈,倒是第一次这般认真,也这般清楚明白。
  那张或是带笑,或是恼怒的脸,难得沉静下来,倒显出几分慑人。
  千雪浪听了这番话,不觉心中大震。
  只是他生性便淡然至极,从未有过喜忧悲怒,也无从知晓此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本想对任逸绝说:“我生来便是如此。”
  可隐隐的,却觉得胸膛一疼,一股腥意涌上咽喉,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需知人之七情六欲本就强烈,纵然是凡人这般喜怒随心,倘若情绪过于狂烈,也难免昏厥呕血,更何况千雪浪这般清心克制的修行者。
  千雪浪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想到师父死时甜如蜜的笑,一会儿想到凤隐鸣忧心忡忡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任逸绝沉静的脸,只觉得如幻似真,仿若从未发生过。
  他身子一软,径直晕厥了过去。
  第12章 形骸有隔
  千雪浪回到了八岁的时候。
  瀑布喧声如雷,潭中水清如天,千雪浪卧倒在一颗大石上,飞沫如珠,竟有几颗跳溅在他的脸上。
  和天钧正在抚琴,琴声和畅舒雅,水雾飘摇,叫日光照出七彩绮丽,却不沾他衣上半分。
  “既是凶卦。”千雪浪问,“师父,你又为什么要去呢?”
  这却不是八岁的千雪浪该问的问题,他也从来不曾问过和天钧这个问题。
  琴音忽然中断,和天钧的面容隔着濛濛的水雾与灼眼的日光,刺眼得叫人看不分明,他的声音竟很温厚,穿越瀑声时仍显得那般清晰,于丝丝缕缕的水声中,激起一声轻笑。
  “为师的小石人,你为何当时不问呢?”
  千雪浪沉默片刻:“因为,因为我那时并不觉得伤心。”
  “那时伤心对你而言,实是无用之事,生老病死,也皆是常态。”和天钧道,“为师所做抉择,不愿他人干预,你只觉不必伤心,是么?”
  千雪浪道:“是。”
  “其实,你心中是有七情的,只是较别人更淡些,也更透彻,因此压制起来甚是轻松。”和天钧又道,“可你现在要拾起它,再放下,却远不那么容易了。”
  千雪浪道:“师父,我不明白。”
  “你已达超然之境,不以外物悲喜,更无悦生恶死之顽念。”和天钧似动了动身子,却并没有转过来,他的手落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一个音,“难道还不满足?”
  他声音轻柔,语调淡漠,倒似还在那座桥上,指点着那个寻求超凡脱俗的孩童。
  “是。”千雪浪道,“我不满足。”
  和天钧随手一拨,顿时水声大噪,如奔雷而来,他旋身而起,衣袂飘飘然若神人,背着日光向千雪浪走来。
  “那就去吧。轮到你这石人死上一遭,叫它生出肉来了。”
  和天钧轻轻一指,落在了千雪浪的心口。
  千雪浪当即觉得心痛如堵,他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本就是因这心痛昏迷过去的,现在竟又要因这心痛醒转过来,不禁想去握和天钧的手,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答案,可却挥了个空。
  胸膛那儿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手,也没有心,只有痛。
  千雪浪悠悠转醒了来。
  他眼前还花,只觉得脸上浮动着一片青烟,好半晌才看清是青纱帐缦被放落下来,身下被褥软垫柔若春云,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师父的床。
  幼时,千雪浪也曾在这张床榻上躺过几回,多是他生病或冒进受伤之时,师父常坐在床边照看他。
  他又想起师父来,分明已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觉出痛来。
  心头悲意涌动,千雪浪又感喉咙腥甜,胸闷如堵,这下他实难控制,忍不住翻过身去,便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就在千雪浪呕血不止时,一只温热大手已贴到他背心上不住揉顺,待他缓过劲儿来,才又将一方帕子凑在唇边,将那唇边殷红尽数抹去了。
  “怎么开始呕血了。”
  听声音,果是任逸绝,千雪浪呕过血,仍觉得头脑沉重,只将脸儿依偎在他另一只手里缓和休息,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我……”
  千雪浪喉咙嗬嗬作响,他竭力控制,强忍悲意,方才觉得心气稍顺了一番,本想与任逸绝解释眼下的状况,却忽然心念一动,犹如醍醐灌顶,当即忘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