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小时候家里总是很吵,也很乱,每次爸妈只要吵架,妈妈就会不想做家事,家里一片乱糟糟的,妈妈会说:「我要离婚了,以后这些事情你们自己想办法不甘我的事。」
  但爸爸要是真的开始收拾,妈妈就会更生气,把爸爸收拾好的东西弄乱,也会把他的房间弄乱。
  乱糟糟,所有房间还有他们的情绪全是一片混乱,他讨厌那样的感觉,他讨厌他们随便,讨厌他们赌气,讨厌他们没考虑过自己。
  等到他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他一定会收拾整齐,那是他自己的,他终于有自己的空间,可以不受爸妈的情绪影响,爸妈吵架,他也可以有一个整洁的空间,有一个避难所了。就算不是自己的,看着它整齐乾净,也比放任它乱七八糟舒服多了,把东西整理好,似乎是他收拾自己情绪,维持自己有一个安全的空间的方法。
  但就算他有了自己的空间,妈妈也是会进来的,心情好的时候帮他收拾,但他也不会高兴,他会再收拾一遍,按照自己的方式,那是他唯一可以决定可以掌控的。
  有时候他会对妈妈擅自动他的物品感到生气,跟妈妈说了,妈妈却不会改,心情好的时候,妈妈会调侃几句就过去了:「好囉嗦喔,你这么难搞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婆。」
  但心情不好的时候,妈妈会将他所有的东西都弄乱,「你在大声什么!这个家的每个东西都是我的,我还要看你脸色吗!」
  他在家里能够不惹爸妈生气已经很好了,每次开口总是想不到最后会被骂。
  当然家里也不是没有愉快的时候,比如他的成绩他的长相都是妈妈炫耀的资本。不过对爸爸来说,他的成绩也没什么。每次妈妈看到他的成绩单,嘴角眼角堆笑,爸爸却还是一脸不高兴:「考这样是应该的,又不是满分有什么好得意的,没考到这样打断他的腿。」
  他其实对于打断腿的威胁没什么恐惧感,因为爸爸几乎没怎么在管教他,他也不是需要管教的小孩。从开始上学以后,别的家长最担心的成绩,他从来没有考砸过,也是天赋,他并不是刻苦读书的类型,不过是有在认真而已。
  直到他高中的时候,爸妈就跟他说过,要他更努力一点,假日可以去兼家教,他大学的生活费要他自己付。
  那时候,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爸妈看他成绩这么好,就希望他去当医生。亲戚和邻居也都这么建议,他要是不去考医学系,他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反正他没别的志愿,也就去了。
  上了大学,爸妈偶尔会给他一点钱,在他们心情好的时候,但大部分就是真的靠他自己。
  他记得高二的时候,他发现爸爸外遇,爸爸也知道他发现了,只丢了一句:「你要是去跟你妈讲,只会让你妈伤心而已,你要害她吗?敢说我就打断你的腿。」然后爸爸就衝出家门了。
  留下他在家里不知所措。
  他也并不去想妈妈会不会难过,他只恨为什么是自己要处理这件事,为什么爸爸要害他碰上这种事。
  后来他还是跟妈妈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明明就知道妈妈不会离婚。
  那时候爸爸也在,没有打断他的腿,只是顺手就把椅子朝他丢过来了,他挡掉了,就只有手会痛。
  然后爸爸没有说话,就直接夺门而出。
  客厅里只剩下他跟妈妈。
  爸爸又走了。
  他想起很多次爸妈吵架,爸爸常常都是这样一走了之,最后都是他要承受妈妈的负面情绪。爸爸总是只想到他自己,比如逛街看到跑步机一时心动就买回来了,没有考虑过要放哪里,客厅已经摆了张小床是因为妈妈不准他午休没洗澡就上床,有次被妈妈抓到,他们吵了一架,爸爸就立刻买了张小床,爸爸本来买东西就很随兴,客厅根本没有位置。一些琐碎的小事他们都很容易吵架,但爸爸每一次都不想听妈妈说。
  有一次妈妈发烧,而邵轩儒明天要考试了,妈妈只是想爸爸替她去买个退热贴,爸爸也不愿意,让妈妈自己去看医生,说是看医生才准,不要自己乱贴。结果妈妈要爸爸带她去,爸爸也不肯,吵起来之后,爸爸就直接走了。
  隔天还打给他问妈妈好了没,他有没有好好照顾妈妈。
  总是这样,爸爸没有一次负起责任。
  他也很想逃,这不是他该收拾的局面,但双脚变得很沉重,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站在原地,低着头等妈妈的反应。
  妈妈哭着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弄成这样你满意了吧!」
  他无法接受妈妈指责他:「那你就离婚啊,打官司,到时候他赔钱给你,你就有时间去找工作,然后等到我赚钱,我也能给你一点生活费。」
  「我要做什么工作!我都几岁了谁要请我!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我为什么要成全他跟那个贱人!」
  他不说话了,他知道让妈妈这样的人离婚是不可能的。
  「你们父子真的有够恶质的,我是有饿过你还是打到你受伤?我也很少在打你,我每天煮饭洗衣服,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居然这样对我!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帮你收个东西你也可以囉嗦半天,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你说啊!」
  他什么也不能说,妈妈才没有真的要沟通的意思,他讨厌他们的婚姻,讨厌把烂摊子丢给他的爸爸,讨厌只能责怪他的妈妈。
  后来他不知道爸妈到底有没有沟通,但他们很快就和好了,只剩下他在讨厌爸爸,此后他的洁癖更严重了,衣服都不想跟爸妈的一起洗。
  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出国去玩,丢他一个人在家,他早就,习惯了。
  从以前爸妈就喜欢出去玩,也不太需要他陪,自从他国中之后,他们就开始会丢下他出去玩。也许爸妈之所以可以不离婚,是因为他们还有爱旅游这个共通点,而不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他这个儿子。
  也许他应该庆幸,爸妈不会黏着他,自由这件事对很多子女来说都是很嚮往的。他并不讨厌家里没人的时候,可是孤独是有的,不被爱的感觉是有的,但他也知道,他并不会因此,就希望爸妈在家。
  他和爸妈的关係就一直不好不坏,相处中小小的地雷暗藏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再小心都会踩到,也许地雷就在眼前,有些地雷之前明明就踩过,但不知道怎么就是会傻到再踩一次。
  直到他上大学就很少回家,偶尔妈妈也会抱怨他不回家,但其实她常常去旅游不然去爬山,不管怎样就是很少在家,家里根本不需要他。
  到了大三,他有一次回家,妈妈问他以后开始赚钱要付多少孝亲费。那时候他对未来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他又没背景,毕业还不一定在哪里工作,刚开始工作也只是个小医生,也赚不了太多钱,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五千块。
  妈妈就开始唉声叹气,戏剧化的假哭,「我苦命啊我,我儿子都要当医生了,我辛苦怀胎十个月把你生下来,每天煮饭给你吃,帮你洗衣服,送你去读书,结果你只愿意给我五千?你觉得我只花五千块有办法把你养到这么大吗?只有五千块你早死了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那就先八千,以后我薪水增加了,可以再多给。」
  「就八千讲得好像多少一样!你真的是大孝子欸,八千你也讲得出口,你是医生欸,至少也要一万吧?没有一万人家会笑我养了个不孝子欸,一万都只是刚好而已,一点也看不出有多少孝心,就是在还债而已。你知道爸妈对你的恩情有多大吗?你把它当债来还啊?你有点道德好不好,要懂得报恩,报恩就是要还得更多啊,一饭千金你懂不懂,我都让你吃了多少顿饭了!小学没毕业啊?亏你读到大学书读那么好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都还没开始工作,未来怎么样都不知道,我只是说先给八千,又没有说只给八千,反正现在你问我,我就是说先八千。」
  爸爸突然很幽默地帮他拍手,「哇,就先八千,你真的说得出来,好厉害,啊,反正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以后还要养老婆养小孩,我们这些老人家没用了当然只能被拋弃了,不要指望了,八千很好了。」
  「唉呦,对啦,八千很好了,早就知道没得指望,从小到大就没看过他贴心的一面,有什么从来不会分爸妈,以前要跟他要一点奖学金,他还很生气喔,真的是,白养了啦。」
  爸爸:「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我们让他去读书去补习他能有奖学金吗?嚣张!嚣张的结果就是我直接没收他的奖学金,结果他现在也没学乖,还是不懂得饮水思源,大医生,懂什么叫饮水思源吗?」
  他被骂得饭已经吃不下,想要站起来夺门而出,但是东西还没收,也没有藉口,如果直接走掉,应该也只会被骂得更惨。
  「你不吃啊?嫌我煮的难吃啊?难怪你不肯给孝亲费,难为从小到大都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了。」
  他握着筷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你们一定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吗?」
  「多难听?会比你只肯给八千还要难看吗!反正不指望你啦,随便给,免得回头又骂我们吸血虫,老饭桶,偷偷诅咒我们赶快去死,多可怕。」
  「我什么都没有说,都你们在说!」其实从小到大,虽然每次想起来都是坏的回忆居多,但是他们也没有真的对他做什么,大巴掌或叫他去死骂他是废物白痴这种的全都没有,「一万二就一万二,如果这样你们就觉得开心,那就这样,不要再骂了。」
  「不要委屈啦,给的不情愿就不要给啊,你真的不给我们又不会怎么样,随便啦,爸妈从来不敢说真的要靠你,要靠你我们真的很快就会饿死。随便啦,啊你现在饭要不要吃也随便你,你爽就好。」
  「我吃饱了。」
  说完他就想回到房间。
  「啊你不打算给钱也可以,那你就自己洗碗吧。」
  他现在有一股气很想衝出去,但他还是把碗筷收拾好捧到洗水槽边开始洗碗。
  他拿起菜瓜布沾水沾洗碗精开始洗碗,他开始回想,其实他也很少做家事,做点家事也没什么,问题是气氛,这可恨的气氛。
  这可恨的气氛在他洗完之后也没有得到缓解,到了晚上,爸妈直接消失了,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去吃饭了。
  看着空荡荡的家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回家的必要。
  他立刻收拾东西回到宿舍。
  回宿舍之后他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因为你既然不给孝亲费,那我们家也不想堆放你的杂物,不然看你要不要给点钱租一下,我们就给你放,一个月一千看你要不要。」
  他心里很是烦躁,但没有多说什么,一次给她匯过去三千块。
  后来妈妈还是这样拿一些小事来烦他,闹的他更不想回家,几个月下来最后妈妈说:「你现在孝亲费不给,也不愿意回来?只是要你回来也不要你钱,你也不要,你还是不是人!」
  他才终于回来,结果一回到家才发现,爸妈搬家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就那样堵在胸口,他当然懂爸妈在干嘛,也就是让他们发洩,发洩完了也就好了,但他自己怎么可能没有脾气。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带去家附近的可颂店买可颂。可颂很好吃,每天排队的人都很多,他最讨厌来买可颂,因为要排很久,而且妈妈总是会留他自己一个人排队,然后她自己去隔壁的超商买东西,买完再回来,说这样省时。
  这一天排队排到一半,他突然想上厕所,妈妈叫他自己去,那家店没有厕所,那时候他不过六岁,妈妈就放心他到对面的公园去上厕所。
  他上完了之后妈妈没有找来,他等了一下就回到店里去找妈妈,妈妈不见了。
  他走回家,发现妈妈已经在家了,看到他回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你上厕所也上太久了吧,我忍不住把点心都吃完了。」
  刚刚排队去买的可颂,一个也没留给他。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妈妈还很生气,「不就是一个可颂吗?明天再去买就好了啊。」
  谁是为了一个可颂啊。
  正如他现在。
  回学校后他有一个月都没有接爸妈的电话,到了第二个月,妈妈传了讯息过来,内容除了新家的地址,就是一句:好啦好啦我们原谅你了,你不准再不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