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天亮之前
  刑部大牢内,阴暗无光,重重铁牢内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少不得每日严刑拷打,处处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
  难怪都说入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褪去一层皮。
  这等刑狱大牢,旁人嫌晦气,平常都是避着走的,唯独一道人影独行于夜色中,身上的黑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走至门口,修长的手自怀中亮出一枚令牌,但见门外侍卫当即恭敬垂首,无声避了开来,只他一人缓缓走了进去。
  牢中阴暗,最深处的监牢更是暗不透光,只有角落里一把昏黄火光照明。
  常主簿本缩在角落里坐着,听见脚步声,面色一喜,以为是靳尹终于记起他来,要来救他出去,当即起身扒在栏杆上,往外一看,却看见了斗篷下熟悉的一抹月白。
  常主簿愣了愣,脸上喜色当即一僵,「……是你?」
  季紓伸手掀开斗篷,面无表情地望着牢房内的常主簿。这段期间,因着靳尹还未下令,刑部的人见他是太子从前心腹,不敢妄自下手,故而他虽入狱多日,看着形容狼狈,然却未曾用刑。
  当然,还有因为端午当日当街击鼓,按照律例,朝廷当公开审理此案,届时百姓观审,总不好让人说朝廷屈打成招。
  季紓淡漠的目光很快在他狼狈的面容上转过,开口道:「见到是我,常主簿很意外?」
  「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常主簿狐疑地看向他。
  虽说他们三人之中,季紓足智多谋,又会说话,靳尹向来最是偏信他,对他更是倚重,有什么重要的事也都尽託付予他,但他和季紓向来无甚交情,甚至他隐约感觉得到季紓似看不起他,这样的人……当真会来帮他吗?
  彷彿看出他的猜疑,季紓并未解释,仅是垂眸,不答反问:「常主簿觉得呢?」
  常主簿闻言,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眸,不觉一愣。
  刑部大牢乃是刑事重地,太子不便踏足,派遣身边的人来也是正常。
  更何况,季紓能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是太子让他来的。
  想到这里,常主簿心神一定,再看季紓时的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迫切,紧攥着栏杆,一併急声道:「肯定是殿下让你来的!殿下让你来救我了是吧?你告诉殿下,臣效力尽忠,这些年始终一心为殿下解忧,从未有个贰心,都是那些小人……」
  季紓听他一番输出,实在心烦,没等到他再继续说下去,直接快进,「我此番前来,是想让你办件事,事成之后,即可保你家人无虞。」
  家人……无虞?
  常主簿一愣,随即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浑身笼罩。
  他自入常府,便是孑然一身,哪里还有什么家人?他这句话,明显是要他去死!
  常主簿一听,知晓这是要让自己去死了,铁青着一张脸,咬牙道:「你们想让我去顶罪,不可能!季紓,你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我帮着殿下暗地里做了多少事,现在一出了事就想撇除乾净,门都没有!」
  季紓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只淡淡道:「你可知是谁害你?」
  常主簿:「……」
  常主簿一腔怒火在他淡淡的一句话里,犹如一掌打在了棉花里,硬是堵在胸口,无处发洩。
  「谁不知道那击鼓的小子是凌侧妃的人,除了是凌家那几个卑鄙小人还有谁?」
  在他眼里,端午胆敢当街击鼓鸣冤,那肯定是凌思思指使的,为的就是报首辅倒台之仇。
  儘管他猜的不算全对,可逻辑却对得上了,倒也算歪打正着。
  季紓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垂眸轻笑出声,低低的一声笑,声音很轻,可回响在这静寂的牢中却是格外清晰。
  「你、你笑什么?」
  「你心中有怨,可却连该怨向谁都分不清。」他拂了拂衣袖,抬起头来,道:「击鼓鸣冤,告的确是你。当年你贩运人口,害得端午一家骨肉分离,半生颠沛,你罪有应得;而害你之事,是殿下的意思。你怎么不想想,若非殿下亲自下令,刑部又怎会将你拘于此处,而他多日以来不曾相见,甚至连一句口諭也无呢?」
  常主簿大惊,「不……不可能!我掌握他那么多秘密,殿下不可能……不可能会捨弃我的!……对、对!我手上还有证据,只要证据还在,他就动不了我,我就是安全的……」
  「证据?你说的可是这些年来,你所经手贩运人口的名册?」季紓凉凉一笑,「你说的这些,池指挥使可都在你家中找到了。当然,还有从前常氏的旧物,殿下多疑,你说在看到了这些之后,他还会来救你吗?」
  常主簿垂下头去,将牙槽咬出了血来。
  ……池渊!
  他就知道,留着池渊迟早是祸害!
  「有趣吗?被人出卖、背叛的滋味……从前你背叛常家,他利用你来接近太子妃,为了一己私心,暗中做了多少勾当;而今,他亦背叛你,利用你来讨好凌侧妃,在眾人面前塑造威严,当真是一手权术,玩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啊。」
  常主簿咬了咬牙,愤怒地攥紧牢房的栏杆,指骨用力得微微泛白。
  真是……好一道背叛啊。
  多年前,太子找上他时还不是太子,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是他找到他,许了他权臣之位,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他以常瑶“父亲”的身分看住她,让她能照着他的安排遇见他、爱上他便成了……
  可事到如今,凌首辅已然倒台,他离那个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尽享荣华,而他却要以身为祭,做那铺平靳尹登天路的垫脚石……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吶--
  常主簿缓缓抬起头,只见昏黄火光下,季紓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他却能篤定此时这向来温润沉静的东宫詹事脸上,绝不是他所熟悉的神情。
  外人皆传,东宫季詹事,雅正守礼,温润端方,最是清直板正,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将这一切静静地看在眼里,犹如看戏吗?
  那一瞬间,他望着这样模糊的人影,内心忽然就渐渐冷静了。
  他问:「你想做什么?」
  他知道,这样的人,要嘛无心此道,要嘛隐忍不发,可他今日既然来了,那便定有所图。
  「给你个机会。到底共事一场,你若不信,三日后,朝廷开堂会审,届时你可亲眼见证。至于我所言之事,不过是一点私心,就当……属你当予我的报酬吧。」
  常主簿闻言,心念微动,望向他的目光划过一抹异色。
  然而,季紓已然转身,伸手拉上了斗篷,于幽微光影中,渐行渐远,「到时,若是堂上问起,你便如实作答,就当为自己积福吧。」
  不过几日,朝中关于端午当日击鼓举发之案的流言,纷纷扬扬,已然传遍了整个帝京。
  随着太子下令彻查,刑部将常主簿带回问话一事传开,朝野内外一片譁然,只因这常主簿不仅是太子心腹,更是太子妃的“父亲”,因此人人都在等着朝廷开堂问审那日,好见分晓。
  然还未至开堂问审的日子,太子妃便自言有责,为以证清白,将自己禁于朝阳殿内,阻绝了许多好事者的侧目。
  「少主,外头关于常主簿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你至今未与之断绝关係,怕是少不得牵扯至您身上来啊!」
  殿内,一名老臣和陆知行站在院中,看着眼前淡然处之的常瑶,难掩急色。
  太子妃自禁朝阳殿,太子却未下令,因此在问审前一日,陆知行这才忍不住,和同样坐立难安的常家旧臣潜入殿中,亲自见她一面。
  「是啊!那太子至今未曾对外公布他根本与你毫无关係,那在外人眼里,他就还是你的父亲,甚至还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实在令人不齿!」陆知行说起这个,便想起常瑶多年来如何被他们矇骗利用之事,心下更是气愤,手上折扇被他捏得几欲变形,叫他重重一拍,怒道:「不行,就算拼着我这一品君侯的身分,我也要去找太子说一说,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说着,转头便欲离开,常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奈叹道:「师兄你冷静点,不能去。」
  「阿瑶!」
  陆知行恨铁不成钢,那老臣面色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瑶看了他们一会儿,终是叹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
  她站在院中,看着满园花草,却只独独将视线停留在角落里的一盆病梅上。
  那盆梅花显然已经坏了,形貌乾枯丑陋,枝干突兀,枝上无花,唯堪堪掛着几片枯黄残叶,摇摇欲坠。
  「当初进京,太子赐他七品县令之位,朝中便无人不知,他便是靠着女儿才讨得官职,是太子妃的父亲;而后,他又晋封东宫主簿,更是凭着一张善于讨好的嘴,哄得太子志得意满……」
  陆知行暗“呸”一声,「什么善于讨好,根本就是不要脸!」
  「可就是因为他豁得出脸面,所以才有如今之位啊。东宫乃係未来的储君,太子妃更与太子唇齿相依,当初太子既藉少主笼络民心上位,嚐到了甜头,便不可能轻易捨弃,易了这储妃之位,毕竟陛下不理朝政,眼下朝野尽皆为其所控,他若想藉机称帝,最好别出乱子。」
  「没错。而身为他的正妻,纵然已无情分,可若妻族出了偷天换日这样的恶事,动摇局势,遭人詬病,想必也不是他所乐见的。」
  那老臣沉声接道:「所以,纵是端午将此事闹大,太子恐怕也不会深究。」
  「那难道就这样了?」陆知行不可置信地看向面色淡然的常瑶,「端午举报的那些事,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只是常主簿,还有池渊,甚至是太子,难道凌思嬡费了那么大功夫,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他此刻看来,这般不公不义之事,常瑶素来最是看不过,可如今她面色沉静,不见半点怒色,陌生得宛如假人。
  那老臣听见凌思嬡的名字,挑了挑眉,垂眸沉吟,却没有说话。
  「若换作从前的我,见了这等不公不义的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而这条毒蛇盘踞此间数年,造成那么多罪恶,都是我带进来的,自是该由我而断!」
  陆知行闻言,心中一紧,「你想做什么?」
  常瑶站在树下,日光于罅隙间透了出来,洒在她身上,将之身周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这打蛇打七吋,自然是要一击必中,彻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
  她抱着那盆病梅,立在此间,阳光破碎,黄叶凋零,映得她面容苍白,脆弱又孤傲。
  陆知行一时心头恍惚,说不出话来,倒是那老臣望着她,眼里闪烁着难明的光,迟疑地开口道:「他到底是……少主就真能下的去手?」
  「自我知身为常氏后人,成为少主的那一刻起,我便背负着整个常家的责任,常瑶……从未忘本。」
  帘捲西风,隔着一院方寸,目光相对,她抿唇望向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坚定。
  这一句,是说给他听,又何尝不是说予自己?
  从前她定不屑于如此算计旁人,认为凡事皆应光明正大,方不违正道。
  可如今的她,却也学会了操弄心计,去对付一个人。
  她垂眼,拾起一旁的花草剪,朝那盆梅花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剪下了一枝来。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那枝干上仍是残了一道隐隐的疤痕,一如有些东西,纵然割捨,依旧留有痕跡,做不到雁过无痕。
  「不过叛主罪奴,何足掛齿?」
  她轻声开口,将那剪下的枯枝随手扔弃,再未看去一眼。
  那老臣远远望着,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朝她恭敬行了一礼。
  而陆知行凝眸望去,却只见到,破碎的光影中,已然长大的师妹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被倔强地抑于眼眶打转。
  所谓的成长,便是在不断的失去中,独自从不完整走到完整的过程,眾人从来只看到它茂密的枝叶与丰美的硕果,然而却从未有人关注它那庞大而沉稳的树根。
  所以,成长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陆知行想,如果成长便是叫人经歷一切,失去万物,那他希望她能勇于拥有的多一些,能更爱自己一些,去成为最幸福的存在。
  这样就好,这样便已足够。
  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他明白,在这条佈满荆棘的道路上,唯有她--才能真正的走完这一程,谁也无法插手。
  三日之后,帝京府衙开堂会审,百姓们早得到消息,聚集得飞快,很快便将整个府衙围得水洩不通。
  击鼓鸣冤是大事,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负责会审的官员,太子和太子侧妃并一眾朝臣贵族都派了人来观礼。
  其中特别是近来于朝廷崛起的清流一派,自从凌首辅倒台后,向来以其马首是瞻的贵族们随之式微,纵然凌侧妃还在,可在刚出了那样的事后,他们自然不敢妄动,因此这场审判的方向将取决于清流们的态度。
  忽然,人群之中爆出一阵惊呼,几人回头望去,只见门口处一身盛妆丽服的凌思思正和靳尹偕手,款款而来。
  「天啊,你们看见了没?那不是凌侧妃吗?」
  「她也穿的太华丽了吧?首辅不是才被判流放嘛,她怎么还……」
  「果真是祸国妖妃啊!」
  陆知行站在人前,听着周围人群里关于太子侧妃的议论,冷眼望向并肩走至殿前的两道人影,实在看不透凌思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靳尹和凌思思走至人前,方才欲入座,他便朝她伸手,是邀她同座的动作,「思嬡,过来坐在本宫身边。」
  凌思思一愣,心里实在是不愿意,但目光在接触四周人们各异的视线后,还是强忍不适,微勾唇角,来到他身边。
  自首辅一事后,她身分本就尷尬,可如今太子于人前让她和自己同座,分明是昭示她如今地位非凡,一时荣宠尤显。
  他此番举动在贵族世家眼里,如同服了强而有力的定心丸;然于清流眼里,却是出格。
  随着太子入座,时辰已至,负责今日会审的主审官亦站到了审判台前,先朝着靳尹的方向恭敬作礼后,这才轻咳了声,正色道:「那么,本官身为今日主审,所有相关人等及告发者业已到场,据我朝刑律揭示,凡登闻鼓响,朝廷即应开堂会审,公审此案。」
  语气一顿,他的目光飞快于人群中转过一圈,復接着开口道:「如今时辰已至,奉陛下与太子之令,本官在此宣布,有关端午告发七星楼一案--正式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