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李建军一时语塞。
  “前一阵厂里刚给你分配了家属区的楼房,是不?”
  “装修了吗?有什么困难和厂里说,咱们合金厂是个大家庭嘛!”
  李建军呆呆的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谁知金厂长捏住了他握着茶杯的手腕,凑近他的耳朵:“不该管的事,你就少插手,知道不?”
  金厂长自顾自说完以后,轻哼了一句,放开了李建军的手,又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自上而下的睥睨着沙发上的李建军:“喝茶啊,这是今年新的杭州龙井,朋友大老远给我背回来的,香味不一般。”
  话里话外的含义,李建军也明白了,他放下茶杯,看着自己的膝盖。
  “那我先走了。”
  李建军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金厂长的办公室的,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失去了实感,就那样回到了保卫科的办公室。
  白瓷茶杯放在桌子上的那声十分清脆。
  那声音并不大,可是却像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心里。
  那是他长久坚信的正义感破碎的声音。
  他痛苦的捂住头。
  不!不是这样的!
  我做的没错!
  是,是他们!
  对!是他们,他们做的不对!
  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做这样的事了!
  李建军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他抓起了一叠治安日常记录的表格纸。
  翻到背面,找了根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汁,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大字。
  “厂长与其亲属暗相勾结盗窃合金厂国有资产”。
  他一共写了十几张,大大小小的墨在洁白的纸背上显得十分明显,像是深深刻进去似的。
  李建军把写好的传单叠在一起,抱在怀里,又在墙角提起一桶浆糊,就直奔厂区食堂。
  刷,贴,刷,贴,这种简单的过程重复着,随着一张张白纸在胶水上展平,逐渐有一种安定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不出几分钟,十几张白纸黑字的宣传单就齐刷刷的贴在了食堂旁边最明显的宣传栏上,与上面原本张贴着的红色表扬状或是打印出来的各种通知截然不同,透露着一股不羁的味道。
  时间正好,这时吃完晚饭的工人们纷纷走出食堂,宣传栏前很快围满了人,一阵阵的议论想是嘈杂的云,围住了所有好奇的工人。
  李建军站在旁边,像是即将慷慨赴死的战士。
  很快,可能没有十分钟,厂工宣队的人就来了,他们大声质问着这位孤决的战士:“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真相。”李建军的声音不大,但是就连外围看热闹的工人也能清楚地听见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你这是造谣污蔑!”带着红袖标的人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
  “我不是!!”李建军心里的火山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推倒了那个指着他的人,石头般的拳头砸向他,尽情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骤雨狂风。
  “滋滋滋——啪。”李建军应声倒下,被打的红袖标从他的身下爬了出来,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摊倒在旁边,格外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胸口。
  “郑队,没事吧?”
  “还好带了电棍,不然真没法制住这疯子。”
  夜班提示铃声响了,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该下班回家的下班回家,该重返工作岗位的重返夜班岗位。
  只不过离开的工人们都免不了凑成几个,低着头极小声的絮絮私语着。
  厂里的路灯也在这时亮起来了,李建军已经失去了知觉,伏在地上,像是农忙时分压在田埂上的破麻袋。
  郑队长被扶到了一旁的路边坐着休息。
  至于挨了一电棍的李建军,并没有人理会他,工宣队的每一个人都忙着铲下宣传栏上刚贴好的的手写传单。
  他们手铲并用,浆糊干得快,并没有那么好撕。
  时间长到李建军的意识已经逐渐恢复了,他感到灵魂飘出了身体,始终站在离地三寸的地方,睥睨着自己的躯体。
  如此之弱小,如此的无能为力。
  墨迹被浆糊晕开了一些,宣传栏上剩下的其他纸头上,也留下了这场抗争中的一部分痕迹。
  几个红袖标把撕扯下的传单糊成一团,又撕扯了几下,就直接塞进了旁边的大垃圾桶里。
  保卫科的同事们这时也赶到了现场,王振业穿着他那件夹克外套,拎着他上下班的人造革手包,一看就是正准备下班,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
  保卫科科长径直的上前,和工宣队的郑队了解情况。
  王振业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李建军身前,把瘫软的李建军扶了起来,摇了摇他的身体,像烂泥一样软,像暮年老人一样孱弱无力,他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只得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反应。
  “你们干啥啊?都是一个厂里的同志,就这么下黑手?!”王振业冲着那帮工宣队的人吼了起来。
  “还怪上我们了?这疯子在宣传栏到处贴满了自己写的毒传单,还把好心劝他的郑队打成那个鬼样子,不上点手段,他拿刀砍人你负的了责任吗?啊?你倒是说说?!”红袖标的小伙子依依不饶人,呛的王振业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也不能这样啊……”王振业语气中的的气势明显弱了不止三分。
  那红袖标哼了一声,再没有搭理他。
  等李建军的意识重回了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被关在拘留所,栏杆外有个岁数不小的刑警,带着眼镜,坐在台灯下看报纸。
  他动了动肩膀,有点酸痛,但是已然无大碍,他努力着站了起来。
  “你醒了?”老刑警扶了扶眼镜腿,让它更加贴合自己的鼻梁,随后不紧不慢的走到了栏杆前,面对着李建军,冷冷的注视着他的脸。
  “放我出去!”李建军咆哮着。
  “冷静点,小伙子,你既然被送到了这儿,就一定要交代点什么,层层核实了没有罪,我才能放你走。”老刑警不动声色,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绪,这是多年刑警所共有的习惯,“你也是做这个的,应该知道规矩吧。”
  “好,那我就全都说出来!组织上会证实我的清白!”李建军死死的咬着牙关,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
  老刑警随手在桌上抄起了笔录本,又打开了审讯灯。
  审讯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泡,照在李建军的头顶,有些热,可他却浑然不觉。
  整间拘留室的空间感一下子消失了,锥形的灯光下,李建军的五官轮廓分明,看起来像是一位独幕剧演员。
  “我从最开始抓捕那帮偷钢铁的惯犯开始说起……”
  第22章 独木难支
  老刑警隐匿在审讯灯以外的黑暗里,李建军就那样诉说着,诉说着。
  审讯灯亮的使人恍惚,空气中落下的灰尘在灯光中就像是一片片飘落的雪。
  悲剧的男主角,孤军奋战的英雄主义。
  “好了,你在这呆着吧。”片刻后,老刑警转身离开了这间审讯室,李建军敏锐的注意到他并没在笔录单上写什么内容。
  他知道今天那老刑警是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