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王振业简单回了几句,并没和热情的刘大婶多搭腔,然后就沉默的端着饭盒,站在前面一点的位置,等着王宇打饭,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我早就选好啦!刘婶儿,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刚轮到他,王宇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多要米饭!多整点肉啊!一上午给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好、好好。”刘婶笑成一朵花,把餐盘给他盛的满满的:“哪那么夸张,我看你小伙子壮得很,还有心思扯淡呢!”
  王宇接过餐盘:“谢谢婶儿!”,笑的齁甜的。
  王振业找了个靠窗的餐桌坐了下来,王宇又跑去盛了两大碗紫菜蛋花汤:“师傅!给!我给你盛了不少鸡蛋,可香了!”
  王振业嗯了一声,就端过来,默默的喝着汤,偶尔才动几筷子。
  这碗满满的紫菜蛋花汤里面,不仅鸡蛋花多,看起来王宇也给他捞了不少紫菜,上面还漂浮着一大块流金的芝麻香油。
  可是他没什么胃口。
  王宇却似乎饿坏了。他暴风一样迅速扫空了盘里的地三鲜、尖椒干豆腐和鱼香肉丝,还有那堆成小山一样的米饭。
  他好像也没吃饱,又去要了两个糖三角包,大口大口用力地嚼着。
  王振业微微侧着头,随意看着窗旁穿着墨蓝色工作服的女工人,她十分认真的吃着餐盘里的蘑菇炒肉、酥炸小黄鱼,偶尔端起汤碗呷一口汤。
  正午的阳光变得有点晒人,他的思绪不自觉的飞向远方。
  一堆食物下肚,王宇有些诧异的看着王振业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饭盒:“师傅,你今儿咋只吃这么点?身上不得劲啊?要不我陪你上诊所看看?”
  王振业摇摇头。
  王宇反而更着急了:“咋连话都没劲儿说了?!”,说这就火急火燎的想直接拉着王振业去附近的诊所。
  王振业起身把王宇又按回座位上,“一点事没有,你能不能安生点,别天天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
  “天发慌、地发慌,合金厂的王老头病怏怏!”王宇露出一份欠嗖嗖的不正经神情,逗的王振业抿嘴一乐。
  但是王宇很快又恢复了关切的神情:“师傅你到底咋了?就凭着咱爷俩这关系!有啥事儿不能和我唠唠的?”
  “那咱俩找个地儿唠唠?”王振业斟酌后还是做下了决定。
  王宇露出了笑容:“走!”
  两人并排着,在厂里有点风化的水泥地上慢慢的走着,宛若盐粒上的蜗牛。
  王振业徐徐开口:“关于耿浩那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王宇踢着脚边的碎水泥渣,短暂的思考了一下:“我觉得他心里有问题,有妄想症,老觉得自己是那种三流武侠小说的主角,是绝世英雄、江湖侠客,卢刚嘛,就是领他出山门的绝世高人,他就一直迷信这种邪道,为他杀人放火以后,就觉得行侠仗义、帮恩人报了血海深仇之类的,总之幼稚的要命。”
  “你是这样想的啊。”王振业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嗯,我觉得他那个人,太极端了。”风有点大,王宇帮着王振业用手捂了下火,点着了烟。
  “几天前我也是想的和你一样,觉得他这个人阴暗、极端、爱走牛角尖,但是那天他死在审讯室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些其他的事情。”王振业深吸一口,又长长的吐出。
  烟雾弥漫,短暂的遮住了眼前的世界,而后迅速消散。
  “你只看到他现在的这一面,知道他以前是干啥的吗?”
  “好像也是咱厂的?”王宇挠挠头,“我就重点看了他之前的案底相关的内容,其他的真是不太清楚。”
  王振业指指自己的胸口:“你师傅我,一辈子也就是个小科员,没什么大成就,平平淡淡。”
  “但是那个耿浩不一样。”王振业抛出一个问句:“八级工制度知道不?”
  “听说过。”王宇有点不好意思。
  “小草包蛋子,这都不知道还在厂里头上班呢?”王振业窝了个虚拳,轻轻锤了一下这个稚拙年轻人的后背。
  王宇不甘示弱:“我又不是干那些个的,严格意义上咱这行算是治安民警,根儿上归公安机关管。”语气有几分得意,下一秒又摆出一副虚心学习的姿态。
  王振业笑笑,没当回事:“八级工制度就是五十年代左右,推出的一个量化工人个人能力的等级考试,按照生产劳动的复杂程度和工人技术的熟练程度来进行划分。冶炼、电气、机修,各种工种几乎都覆盖到了,从一级到八级,含金量依次递增。”
  “六十年代那会,就很少授予八级工了,直到近些年,才又重新兴起,有不少人考到了八级工,但是现在的八级工,可就远远比不上以前那批老工人的技术水平了。”
  “这制度推广以后,厂里一直鼓励工人参与评级、考核技能。耿浩那时候,他年纪挺轻的,没花多久功夫,就直接拿下咱们厂的七级工。这种七八级的叫高级技工,整个林城厂历史上才出六个,他占一个。”
  看着王宇一头雾水,眼神飘忽,大概是不太能一下了解到这概念,王振业话头一落,转向了他的爱徒最感兴趣的方面:“就像你看的那些武侠小说,一级工就是刚拜入师门的小愣头青,六级工就算是一般有名的大侠,而八级工那就绝对是现世无人能敌的武林高手了,这回能明白了不?”
  王宇一拍脑门:“这么唠我就明白了,那耿浩这人挺厉害啊,他咋也下岗了呢?”
  “那就得往更远的地方说了,主要还是厂里改革,搞转型那档子事,老生常谈呗。”王振业似乎并不想展开谈论这一方面。
  他望向远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天,师傅一直在想,耿浩为什么会落下个这样的结局。”
  王宇看向了师傅,他目光的落点是一张凝重的面孔。
  “其实对于耿浩来说,他人生悲剧的起点,确实是无法选择的。对于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又不是出马仙儿,谁能想到干的好好的,突然就会撞上下岗这种大事呢,加上当时那几年发生的事又多,没有做到对他们这群人的妥善安置,这一点上确实不能一味的把罪推给他。”
  “那也不是他杀人的理由,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不对的。”王宇说。
  王振业望向远方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师傅并不是要替他开脱。”
  “人都是复杂与矛盾的综合体啊,过去所有人生中的经历、思想,共同构成了现在的他这整个人,从任何一个平面来看都是不客观的。”
  “对于耿浩,他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咱们作为幸存者,不能粗暴片面的、单用非黑即白的对错论、绝对论去看待。……既然这样的惨剧发生了,我们就要有所反思,到底是什么因素酿成了这样的悲剧。”
  王宇专注地听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其实师傅也要反思,那天我对他说的话,现在想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这又怎么说,我觉得您说的一点没错啊。”疑惑的神情复现在了王宇眉眼间。
  “话上的道理没错,不代表着绝对的正确。对于像耿浩这种有过特殊经历的人来说,一些咱们认为稀松平常的观点,也许就是他心里扎的深深的一根刺,拔掉了就会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