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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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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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他望着蒲团上女子英丽的身影,手握帘布,讷讷道:“谢娘子。”
  郗歆。
  郗符发现弟弟逐渐变红的耳朵,气得暗骂他没出息。
  谢澜安只看郗歆一眼,便知这位御前通直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云笈,你要害死我啊!”
  两盏茶的工夫后,谢澜安推门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只是与老朋友喝了盏茶。
  又片刻后,郗符拂袍而出,脸色阴沉,倒像是不欢而散的样子。
  “回府。宝姿上车来。”谢澜安吩咐一声。
  肖浪敏锐地往棂门半开的精舍中巡视两眼,没发觉什么异样,随即跟上马车。
  谢澜安挑了条人烟稠密的热闹衢坊,让随从途中到铺子里买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给家里几个小的。
  人声掩过车厢里的话声,谢澜安对贺宝姿低语:“庾二初三那日进宫,撺掇太后,让我去强占城北拨云堡的产业。你去查查那座堡坞的底细,避开耳目。”
  贺宝姿心惊,皱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诉……不对啊,太后稳制宫城,连少帝也压制住了,长信宫里的话,如何透出的风?”
  谢澜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胆量起用寒士楚清鸢,不惜以中毒换太后入彀的少帝陈勍。
  她轻轻一笑,“看来宫里有人不甘受人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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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宝姿从前在校事府做事,没少接触宗室间明争暗夺的脏事,手段自然有些。
  她很快查到拨云堡的底细,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谢澜安:
  “娘子,我查到拨云堡的堡主周骞,出自义兴周氏,最早是岭泽豪强起家,后来疏通州中正的关系,得到个三品官位,便举家迁入金陵,建起宗氏堡园。但地头蛇压不过龙胄凤裔,他在义兴的那一套在金陵吃不开,家道没有中兴,反而有中落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