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沉重的锁链挂在戚照砚的手上,他一抬手,便带动了哗啦啦的响声,他抬起双手,动作缓慢地从右手的袖子中的内袋中取出一片纸张,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来。
  荀远微本欲起身,但还是死死地将自己按在椅子上,而后转头看向杨绩,“你用刑了?”
  杨绩一惊,立刻朝着荀远微作揖。
  他本也没打算动用刑罚,但是看着长公主好几日都没有过问此事,听闻那日又当着所有学子的面扬手给了戚照砚一巴掌,戚照砚怎么又不肯签字画押,他便用了刑,却不想长公主会因此事而降罪。
  “我只是说下狱严审,什么时候允许你用刑了?”
  杨绩立刻跪在地上。
  荀远微扔下一句,“我选出来的人,我还未发话,你倒是先越过我了。”
  “臣知罪。”
  他认错认得快,荀远微自知自己若再刁难,难免是不给弘农杨氏脸,而杨氏因着姻亲关系,一向又和崔氏亲近,索性抬手让他起来。
  “你有没有罪,事后再议。”
  荀远微心绪复杂,在看到戚照砚手臂上那道暗红色时,她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着急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是着急想还戚照砚一个清白。
  到底是出自公正之心,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私念。
  明明分外急切地想要看到,但在小吏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截纸片的时候,她的指尖还是没有控制住发抖。
  那食指长,两指宽的纸片被戚照砚保存地完好,上面的内容完全能看清楚,但边缘却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荀远微的指尖触碰过那片纸,独独不敢去碰那些血迹。
  纸张的表面带着浅浅的粗糙感,于荀远微而言,却如同拂过排列得整齐的针尖一样。
  此刻似乎也只有用“十指连心”才能解释心头涌上的不适。
  荀远微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又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去大理寺去宣旨赦免戚照砚的时候,那时候他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已经去了何处,只是松松地堆在头顶,不至于披头散发,亵衣侵入了鞭痕里,半张脸都被脏污沾满。
  但那时她瞧着戚照砚,也只是觉得可惜与怜悯,心绪远没有如今复杂,更不用论这从指尖蔓延到心头的疼痛。
  她大约能猜到杨绩在狱中给戚照砚用刑的缘故,可如今她看到的只不过是露出腕骨的那一截,她不敢想,在看似完好的衣衫底下,又有多少道自己不曾看见的伤痕。
  她的眸眶渐渐湿润,指甲似乎是要嵌进皮|肉里一样。
  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地情绪,稳住自己的呼吸,因为她深知这里若说自己人,恐怕也只有戚照砚一个,自己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在荀远微从纸张上挪起自己的视线时,也正好对上戚照砚看向她的。
  “虽然臣没有拿到整张所谓的夹带,但仅凭这一小片,也能判断出来这并不是此次贡举的试题,贡举试题是尚书省特制的黄麻纸,其材质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而这张纸上的内容,并不是贡举帖经正式试题中的任何一句,还请殿下明鉴。”
  荀远微示意他继续说。
  “这张试题上的内容,殿下应当是见过的,这是臣最开始拟定的题目,拿给殿下看的时候,被您否掉了,后面又换了题目,臣若是真得给于皋透露题目,怎会将错误的试题透露给他?若是这半截纸张并不能成为佐照,那考功司直房中的柜子中还封存着完整的备份,殿下大可以命人找来做对比,以证明臣所言无半个虚字。”
  戚照砚回答地条理清晰,掷地有声,这番说辞,倒像是早已准备好,只待在荀远微跟前道出。
  上面的句子荀远微确实有印象,不是自己最终敲定的那一版,而是先前否掉的,但戚照砚毕竟是自己选上来的人,自己承认,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故而给春和递了一个眼神。
  春和会意,行至戚照砚身边:“还望您将柜子的钥匙给奴婢。”
  戚照砚取出一枚钥匙,递到春和的掌心,道:“可以找萧尚书,被殿下否掉的试题在存放正式试题的旁边的柜子里存放。”
  春和接过钥匙,颔首离开。
  因着大理寺和尚书省离得并不远,不过多久,春和便取回了试题,并呈上了荀远微案头。
  “殿下,奴婢取来了正式的试题和被废掉的试题,以方便比对。”
  三张纸被摆在桌案上,荀远微看向杨绩:“杨卿也来瞧瞧。”
  杨绩看过后,朝远微叉手,“这截纸上的内容的确是出自旧版的试题。”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眸光有些复杂,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既然如此,于皋,你又是如何得到这旧版的试题的?”
  于皋的头上也冒出涔涔冷汗,对于荀远微的冷声质问,也只能说出一句:“草民,草民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
  戚照砚将于皋的恐惧尽收眼底,他正身朝荀远微道:“殿下,臣尚有未尽之言。”
  “讲。”
  “臣在考功司值守的时候,曾将试题换过柜子,春和方才去取的时候,应当也发现了此事。原本存放正式试题的那个柜子是靠着两面墙的,臣担心受了潮,便将那些试题和旁边柜子里装着的旧版的试题换了地方。”
  “臣斗胆猜测,有人想要窃取原本的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但因为不知晓臣将试题换了地方,所以取到的是旧版的废题,才生出这件事,至于为何窃取帖经的题目,是因为杂文与时务策一时难以做出更为完善的答卷,作弊是幌子,栽赃臣是真。”
  荀远微心下一惊。她忽然想起这几日在尚书省牵头滋事的那个叫王贺的考生,这件事原本是因他检举于皋而起,而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在于皋想要毁掉那张夹带的时候,王贺就看了过来?
  不管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件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忽然后悔了自己将这些考生从尚书省放了回去,这样的话还能快些将王贺传过来。
  “去王贺落脚的客栈,将人传过来。”荀远微朝杨绩道。
  杨绩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办。
  “慢着,”荀远微还是不大放心杨绩的人去做这件事,“春和,你去射声卫找李衡做这件事。”
  春和应下。
  如此一来,戚照砚身上的污名暂时算是洗脱了,荀远微看向堂下站着的小吏,“给戚照砚去枷。”
  小吏不敢有半分的迟疑,立刻取出钥匙,替戚照砚将他身上的锁链拆了下来。
  “谢殿下。”戚照砚应这句的时候,气息有些微弱。
  在扶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然从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来,暗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下颔淌下来,一路没进他的衣领。
  他却像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仍然坚持起身,朝着荀远微摇了摇头,用唇语说着些什么。
  “戚照砚!”荀远微站起身,喊出这句。
  但在这一瞬,戚照砚却昏倒在地。
  在下台阶的时候,她转头狠狠地剜了杨绩一眼。
  杨绩不敢作声。
  荀远微的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却感受到一阵灼烫。
  她刚回京的时候,大多时候是歇在长公主府的,只有分外忙碌的时候才留在宫中,这段时间许多事情压上来,也一直留宿宫中,但现下这个时间,内宫已经落锁,她也只好将戚照砚带回长公主府了。
  荀远微让人找了城中的郎中给戚照砚看过身上的伤,又唤了自己府上洒扫的长随给他唤了干净的亵衣,她才要转身,却听见戚照砚唤了声:“殿下。”
  她转身,却看见戚照砚已经撑着床榻起了身,因为挪动,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上又渗出了血迹,她忙坐到床沿,颦眉:“你身上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
  烛影昏黄,戚照砚额前的碎发垂落,他也没有整理,只是顺着荀远微的话躺下。
  荀远微看见他胸前渗出的血迹,才要转身,却被戚照砚扯动了臂弯上挂着的披帛。
  说是扯动,其实是他轻轻牵动披帛,以引起荀远微的注意。
  他喉结滑动,轻声说:“别走。”
  荀远微一时失笑:“我不走,我叫郎中过来给你看看伤。”她说着用指尖在空中轻轻点了点戚照砚胸口渗出一点红色的地方。
  袖子牵着风,带动了一旁烛台上的蜡烛,烛影摇动,两人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边界也被模糊,看着只像是于榻上相拥。
  戚照砚却有些执拗地摇头,“无妨,小事。”
  荀远微蹙眉道:“哪里是小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