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戚照砚,本宫这些日子,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宫面前玩心眼子?”
  “臣不敢。”
  荀远微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说,于皋在大理寺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写着‘诬陷戚公之事,崔公使之,过所为假。’这件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戚照砚没有抬头,说:“此事的确是臣一手谋划。”
  荀远微更是气恼,但她又想到那日在尚书省,他也是这样,一时又觉得他恐怕有难言之隐,遂强行稳住心神,道:“你在大理寺私下见于皋的时候,和他说了些什么,为何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割颈自尽了?”
  戚照砚这次没有半分隐瞒,将自己在狱中和于皋说的话都复述给了荀远微。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臣去与不去,于皋都是必死无疑,区别在于,是因为买通小吏作弊和诬陷主考官被定罪还是说出真相,给崔延祚和杨承昭以创伤被灭口,既然他被卷入此案,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他死的有价值一些,对我们有益一些?”戚照砚说着缓缓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蹙眉看着他,不怒反笑:“在你看来,他寒窗苦读十数年,就是你口中用来当作价值交换的物品么?这样轻贱人命的说辞,是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殿下……”
  “你不要同我讲贡举背后牵涉的利益关系,我既然要将先帝设置的开科取士延续下去,那便一定有我的考量,我也知道崔延祚不会在此事中善罢甘休,毕竟我开科取士,意味后面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要重用寒门,要把寒门与世家平衡,崔延祚这些老牌世家要在贡举中做手脚,其一是为了稳固世家子弟在朝中的青云路,其二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我们要应对,就一定要牺牲无辜之人么?”
  戚照砚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荀远微因自己生气,心中如同被利刃剜一般。
  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殿下,生气伤身。”
  因为有许多的事情,他现在还不能和荀远微说,时候未到,说出来便只会适得其反。
  荀远微便只以为他是默认了这件事,她朝着戚照砚晃了晃手中的户籍册,问道:“你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吗?”
  戚照砚摇头。
  “你方才说你从一开始于皋指认你的时候,便知道他不是章绶的外甥孙,是不是?”
  “是。”
  “那我来告诉你,于皋的真实身份背景。”荀远微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本户籍册扔到了戚照砚怀里。
  书页在空中哗啦啦的翻动,砸在戚照砚怀中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本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却无端被卷进了这场斗争,即使他被卷进来,是因为崔延祚,但这件事本不至于闹到这番田地的。”远微顿了顿,接着道:“于皋有个长兄,早几年服役,在北疆战场上战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便一边耕地奉养母亲一边读书谋取功名,但幽州连着两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他年过五十的母亲,于寒冬腊月中为人浆洗衣物,才勉强凑够了他来长安应试的盘缠,这些你可知晓?”
  戚照砚将荀远微扔给他的账册妥善整理好,放在面前,上面正好是于皋的家庭状况。
  “如若当时你没有纵容那个小吏偷取题目,而是将他拦住,那崔延祚便不能在第二日的贡举上滋事,这场贡举或许可以顺利完成,便也不用牵扯到这么多的无辜之人。”
  “殿下,崔延祚既然打算在这件事上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即使不是在这件事上,也会是旁的事情上,我们在面对这样的小人行径的时候,最妥善的做法,便是将可能性尽量地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有备无患。”戚照砚说着仰头看向荀远微。
  “所以你对付小人的方法便是将自己变成小人么?”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戚照砚。
  戚照砚垂下眼睛,从前单独面对荀远微那些心思和手段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计可施,只能笨拙地承认:“臣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君子。”
  “但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我的意思,你知道于皋那个哥哥怎么死的吗?”
  戚照砚没有应声。
  “他本来在我帐下,为护我而死。”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戚照砚猛地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忽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虽然不忍,但还是说:“殿下,身在局中,只凭一颗赤子之心,是不能的,臣曾经也相信公正和法度只存在于律法明文之上,但后来臣忽然明白,追求真正的清白与公平实在是太难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那么搅弄风云呢?算计人心、步步为营,甚至搭上无辜之人的前途性命,这对你戚照砚来讲,便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可曾听闻过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荀远微的眼眶已经染上了红,泪水藏蓄在她眸中,“万骨枯?你指的是无定河边的白骨累累,还是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牢狱下的冤魂缕缕!无论是哪一个,他们都和你我没什么分别,都有父母妻儿,也都有心爱之人。”
  她说到“心爱之人”的时候,看了戚照砚一眼。
  但这次她不想再听到戚照砚的回答,“戚照砚,我不明白你,真得不明白你,你出去吧。”
  戚照砚看着她,这一瞬只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但都无法宣之于口,最终只是动了动唇,说:“臣明白殿下。”
  也不知道荀远微听没听见,他深深一拜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有些失神地出了廷英殿,刚出了朱雀门,却迎面撞见了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
  那士兵戚照砚有些眼熟,之前在李衡身边见过,但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才和荀远微闹了矛盾,只还当他是那个长公主殿下分外器重的贡举主考官。
  “戚郎中,殿下命人核查贡举考生的身份,出事了,现下李将军正在那群学子聚集的客栈看守着,命下官前去通报殿下?正好碰见您,您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管他方才和荀远微发生了怎样的矛盾,但他还是贡举主考官,这件事便在他的职分之内,也不好推脱,于是点头应了那个士兵,“好。”
  那士兵见他应了声,便继续朝朱雀门里跑进去了。
  士子聚集的地方里朱雀门不算远,戚照砚加紧了步子,不过多久,便到了。
  和李衡见过礼后,戚照砚才问道:“敢问李将军,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衡沉声道:“贡举中,出现了替考的。”
  “替考?”戚照砚全然没有想到贡举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是,殿下让我带人核查这些考生的过所和身份是否对应的上,结果竟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
  替考这样的事情,在大燕开科考试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荀远微在宫中听了这个事后,即使心力交瘁,也还是立刻来了士子聚集的客栈。
  她从没想到,这场贡举,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原本设想的道路。
  戚照砚扫视了一圈士子,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角落中一个瑟缩的身影上。
  李衡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便道:“是这样,这替考的,还是个女娘。”
  “女娘如何?殿下也是女子,但征战八年,从未有过败绩。”
  荀远微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戚照砚这句话。
  第33章 春心动 “还是说,你喜欢她?”……
  荀远微的步子一时顿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朝里面投去略带探究意味的眼神。
  聚在一起的学子听见戚照砚这句话,也开始窃窃私语。
  “在这场贡举中,我只是主考官, 也只认诸位的文章见地,至于替考, 大燕律中暂时还没有明文规定, 需要如何处置, 还需得殿下定夺。”
  戚照砚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来。
  荀远微蹙了蹙眉,她又想起来她写成《哀江山赋》,父亲拿去请周冶评判的时候, 周冶连看都没看,便以她是女子, 认为她还是莫要碰这些翰墨文章,拒绝了品评。
  戚照砚师承周冶, 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当中渐渐有学子不服气, 便反驳戚照砚道:“只是古往今来, 哪里女子入仕为官的道理?”
  “的确,这不是胡闹么?”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扫了一眼最开始提出质疑的那个学子,道:“这古往今来,在先帝之前,似乎也没有让平民寒门以开科考试的方式进入庙堂为官的道理, 世情从来都如水,无常势、无定形, 不论诸位此次是否能求得功名,这句话,也算我作为此次贡举的主考官赠与诸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