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接过看了一眼,发现的确如春和所言。
  左右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顺手将那本文书放在了一边,按了按眉心,继续翻看下一本奏章。
  事情仿佛就是这样的巧合,没翻几本奏章,旁边的沈知渺却突然道:“殿下,臣翻到了御史参奏兵部主事王贺行己不端、流连烟花柳巷……”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这些御史,还是太闲了,不是什么大事,就留中吧。”
  朝中每日都有许多的事情,她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些没有多大影响的琐碎事情,但偏偏这些御史最爱捉人小辫子。
  沈知渺踌躇了下,还是道:“不止一本,臣整理出来的这些,都是参奏王贺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想来她今日早上看到的,王贺脸上的抓痕,应当和她流连花丛有关。听闻崔氏三娘子素来脾气骄纵,知晓自家郎君做出这样的事情,夫妻间生出矛盾倒也正常,但这样的风月事情,这些所谓的文人士大夫,谁身上不沾些,倒也没必要闹这么大。
  她想到这许多疑点,故而看向沈知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再翻了下那几本奏章,方道:“是醉花阴前几日死了个叫芍药的娘子,王主事闻之大恸,非但抱着芍药的尸体大哭一场,还写了一篇《断雁序》,这两日已经在京城中传疯了。”
  醉花阴,长安城中最知名的秦楼楚馆。
  荀远微闻言,喃喃:“断雁,断雁。”
  离群之雁,丧偶之雁。
  她又想到了今日王贺去赎的那只数月前由那位姓吴的娘子在聚平庄当的玉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醉花阴死掉的芍药娘子,和那个当掉玉镯的吴娘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荀远微转头看向春和,春和会意,已经从另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了一卷宣纸,呈递到她面前:“前几日长安城中传得厉害,奴婢忧心殿下问起,便摘抄了一份。”
  荀远微接过春和递上来的卷轴,上面是春和摘抄地很整齐的《断雁序》。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确实情意哀切,诉尽离别苦。”
  荀远微念了两句,叹了口气,又将卷轴收起来,搁在手边;“你去将王贺传来。”
  春和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廷英殿。
  大约两刻钟过后,王贺到了廷英殿,他穿着从八品官员身上的深绿色官袍,脸上的红痕证明了荀远微没有看错。
  荀远微坐得端正:“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篇《断雁序》,让御史台的官员都参奏了遍。”
  王贺垂首:“臣知晓。”
  “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王贺低头,陷入了沉默。
  荀远微睨着他,平声道:“你从前也是用人言可畏进谏过我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娶的又是崔氏三娘子,在那群御史的坚持下,你在兵部的职位怕是保不住了,即使不做革职,基本就剩下外放一条路了。”
  王贺声音有些沙哑:“臣多谢殿下提醒。”
  荀远微不欲与他废话,便问道:“你今天早上去聚平庄赎了一只玉镯,当这只镯子的吴娘子和醉花阴的芍药,是一个人,对吗?”
  王贺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
  荀远微看着他脸上的疤痕,问道:“崔娘子挠伤你,恐怕也是因为那篇《断雁序》吧?”
  王贺应声:“是。”
  荀远微料想到王贺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直接说出来,但那篇悼亡序的言辞又实在恳切,看着王贺眼底的乌青,想来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她想了想,故意道:“你娶了崔氏女,按说前途即使不是一片坦荡,但往后的路,到底不会太难走,又为何做出这样自毁前途的事情?”
  王贺看着她,颇是自嘲地一笑:“连殿下也觉得这世间只有功利,便没有半分真情么?”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王贺这样说,她心头还是不免跟着一颤。
  “但你当初指认于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王贺低头,似乎是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才抬头说:“倘若臣说吴娘子,是臣的发妻,殿下相信么?”
  荀远微颦眉,从一边的文书中取出春和从吏部调来的文书,指着它说:“但你在吏部的档案中,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京城中谁人不知,你在中了制举后,便做了崔家的乘龙快婿,旁人刚入朝都是从最末等的九品官做起,唯独你比旁人高出半个官阶,还留在了兵部做事,说这其中没有中书令的意思,就连我,也是不相信的。”
  王贺却突然跪在地上,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才道:“吴娘子的确是臣的发妻,臣在未进京参加贡举前,便已经同她成婚,三载以来,感情甚笃,长治五年春天的贡举,臣未能金榜题名,在长安寓居一年,本已打算放弃,是内子将岳母留给她的玉镯当掉,以供臣开支,臣也曾许诺她,臣若顺利通过贡举,一定替她将玉镯赎回来,臣怕重蹈覆辙,于是尝试给中书令投了行卷,没想到中书令应了臣的行卷,但条件是让臣在那场贡试中栽赃于皋。”
  荀远微的心绪有些复杂,王贺有为他殚精竭虑的结发妻子,于皋有替他担忧万里的老母亲,算来都是无辜之人,都成了崔延祚为了运筹算计的棋子。
  “但臣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从给中书令投行卷的那刻起,臣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臣制举登科后,中书令要强行将崔十三娘嫁给臣,臣一口回绝,臣已经有了妻子,但内子当时已经被中书令控制,他用内子的性命要挟臣,如若臣娶了崔十三,他便给内子一笔不菲的银钱,送她回老家,若是臣不同意,他便杀了内子,臣走投无路,为了内子的性命,只好答应了中书令。”
  王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臣已经按照中书令的要求娶了崔十三,中书令也放了内子,但内子连京畿都没有走出,便被人掳掠到了醉花阴,臣并不知情,臣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听到内子的噩耗了,故而臣作了那篇《断雁序》,崔十三得知此事,心中愤懑,便与臣起了争执,但肌肤之痛哪里比得上锥心之痛?臣既今日去聚平庄赎回了那只镯子,也是想作为内子的陪葬品。”
  他对吴娘子始终以“内子”相称,对于他现在的妻子,却直接称以“崔十三”,可见他心中对崔氏一门有多深恶痛绝。
  “臣本来是为着内子,才一直对崔氏虚与委蛇,但如今臣最在乎的,已经不在了,臣也没有必要再做此事了。内子与臣成婚以来,没有享受过金玉之贵,日夜操劳,臣所能做的,不过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说的实在情真意切,眼眶也渐渐变红,荀远微一时也有些动容,他提及和崔氏一门的恩怨,便让荀远微想到了春狩的事情:“所以,我去春狩那夜,你让人说松亭关有急报,是有意为之?”
  王贺这次毫不犹豫地应了她:“是。臣当时并不确定猎场会发生哗变一事,但臣毕竟在兵部,免不了和各卫府的一些武将打交道,崔十三有个表兄,素来自以为与臣交好,春狩前一日邀臣吃酒,醉酒时无意间说出这大燕朝纲,就不应当落在殿下一届女娘身上,臣当时劝他慎重说话,他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殿下风光不了多久了,臣便留了个心眼,恰巧那日松亭关传了战报,臣便遣人将殿下请了回来,竟没想到误打误撞了。”
  他说得从容,也确实合乎情理。
  他最在意的人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他一篇悼亡序,更是将崔氏得罪完了,也难怪他急于和荀远微这边投诚。
  但荀远微只觉得王贺这个人复杂极了,他做事完全不战队,似乎只是循着心迹,时常在崔氏和她之间来回摇摆。
  荀远微沉吟了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这些事我都知晓了,我只问你,你愿意将芍药就是令正的事情公之于众,将事情推回给崔氏么?”
  王贺呼吸一滞,垂了垂头:“她生前为我操劳,我不忍她身后还被人议论那段她一定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若是御史们言论纷纷,那就让所有的口诛笔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样她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好。”荀远微没有再多说,便让他退下了。
  王贺从廷英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空气中传来清幽的竹香,他忽然有一种飘然解脱之感。
  荀远微在听了王贺的事情后,一直也有些忧心忡忡,她不禁想问自己一句:难道政治和人情真得不能共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