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雨 第38节
  “不要乱动。”
  周屿淮提醒她的时候,声音中有股愠气,被磁性的嗓音推动,最后幻化出来一种哄人的味道。
  “噢。”
  小亮在前边走,最后停在小巷的尽头等着他们。
  约莫过了半分钟,裴溪说:“到前面可以放我下来。”
  “你不是怕水?”
  周屿淮抬头看向公路上的水。
  裴溪怕水这件事,周屿淮一直记得,谈恋爱那会儿,裴溪班上有个女同学过生日,包了游艇在海边举办。
  当时她们让裴溪带着男朋友参加。
  打电话邀请时,周屿淮就在边上,他不喜欢热闹,不过还是参加了。
  那时候的裴溪就像是一扇密不透风的围墙,他总认为是自己猜的不够,所以未等那扇门敞开,便和她散了。
  他知道裴溪不会水,也会有点怕水。
  裴溪的爸爸也不会水,所以车落水溺水走的。
  “这点水还是不怕的。”裴溪亦常平静地笑了笑。
  虽然这么说了,但周屿淮还是没有放,一直背着她出了小巷,再一直沿途上了马路。
  她隔着外套都能感觉到周屿淮肌肤上落着一层滚烫,一点点温吞她指腹的冰冷,最终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往里收。
  周屿淮是感觉到肩部的酥痒,喉结上下滚动,用呼吸调整自己。
  湍急的雨水冲洗着雨靴,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又走得让他想再慢一点,慢到走完一生。
  四周是楼房,小镇的楼层都是不高的,一楼统一都是各种商铺,光是卖特产的都开了两三年家,往前是个不大的购物中心。
  而绕过这里,便能看到山脚坐落的矮房。
  “那里是福利院的位置。”小亮指给他们看。
  到路边,周屿淮避开水才将她放下来,等她站稳才起身。
  “谢谢。”裴溪这个词说过很多遍了。
  除了这句她也不清楚要说点什么。
  周屿淮并不会回应她的客气,做事情,谈恋爱,他都是很干脆。
  “我们这一块儿没有修筑陵园,所以舒绣奶奶去世后,是随着她先生葬在祖地。”小亮在去的途中慢慢介绍。
  裴溪问:“她女儿程院长,是亲生的吗?”
  裴溪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想到那封邀请信,七十二岁的第一场婚礼,是第一场,那应该没有结过婚。
  小亮笑:“当然不是,福利院领养的孩子,这孩子是弃婴,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听奶奶说过,十里八乡有的超生交不起罚款,就把孩子过继给没有孩子的人家,程诗阿姨就是。”
  “不过,不是被过继给了舒绣奶奶,而是过继给了生父侄儿,那一家子以前在乡里开个弹棉花的铺子,程阿姨的养母是外地人,养父以前在外地打工认识的,结婚了带回来的。”
  这样的故事,裴溪是第一次听。
  倒觉得很稀奇,她没吃过什么苦,爷爷奶奶都出自书香门第。
  如果不来,她大概是没有机会亲耳听到这些真实存在的故事。
  “那她怎么又会过继给舒绣奶奶?”
  周屿淮也在听,一边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轻握住裴溪的手肘以防她摔倒,又到平坦地再放开。
  裴溪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有一群小虫蚁撕咬着心口,浑身痒酥酥的,被小亮一看,又恢复警觉,不漏半点声色。
  “后来,听说程院长养母在外打牌,认识了隔壁村的一个光棍,那会儿因为征地,光棍手里有点钱,养父本来身上带着点残疾,十里八乡话就传的不好听了,有次喝多了,她的养母就被养父一瓶子敲死了,那会儿,程院长才上小学。”
  下面的事情,裴溪已经猜到了。
  周屿淮和裴溪轻巧地对视一眼,随后慢慢道:“所以后来,程院长到了孤儿院,被舒绣阿姨收养了?”
  “是。”小亮指向前方,“到了,就是这儿。”
  福利院的大门招牌新换的,铁栏杆上沾了泥土,门口有个孩子拿着小刷子一点点的刷着泥尘。
  小亮一招手:“云云,怎么没上课?”
  叫云云的孩子这时站起身,眸子放亮了些:“亮哥,今天周末。”
  “程院长呢?”
  “院长在里边扫地呢。”
  云云见着陌生人,目光腼腆,有丝丝躲闪,不适应这样的陌生面孔。
  小镇上一共两所学校,小学和中学分开。
  福利院现在的孩子少了,起先这所福利院是为了以前地震的遗孤所建立的,有的被领养走了,有的产生了心理疾病留在了这里长大后也就锁在这座小镇做事。
  后来,再接到的孩子,大多数都是有罕见病的。
  这也让福利院的压力越来越大,云云就是其中一个,有罕见病,再过段时间要转移到市里的福利院,为了方便医治。
  程诗院长留着一头短发,身上是简单的棉麻料长袖,套了一件修身的小西装在外边,无名指上有一枚银戒。
  因为周屿淮提前打过的原因,她一眼就认出了两位。
  裴溪是第一次到福利院,小地方的福利院其实更糟糕,有的孩子如果没有福利院接手,便会一直留在这个地方,医疗水平达不到,对于孩子来讲病情会延误。
  “现在修了环城路,来去方便,我们这儿旅游发展渐渐走上坡路,会有很多游客逛到福利院来参观,给这些孩子也提供了更多机会。”
  程院长的原话总是透着些心酸感。
  在电视上或者是网络上看到的福利院,和实地参观感觉是不一样。
  笑容是真的笑容,但悲悯感也是真的会产生,且更为浓烈。
  程院长对周屿淮说:“我的母亲生前说,那一年她留在这里,同为下乡的知青也劝告过,其中包括刘教授和赵教授,如果不是一场地震,她还是会选择留在这里,她的贡献不仅限于这所福利院,她总是说,福利院不是她撑起来的,是慈善机构,是所有的社会人士,还有两位教授。”
  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周屿淮把小匣子交给程院长:“这是老师让我带过来的。”
  程院长看一眼,笑了笑,然后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像是对里边物品的意料之内:“是这一枚奖章,当年地震时,抗原赈灾政府颁发的,刘教授的奖章和母亲的拿反了,两个人也就互换作为留念。”
  到了二楼,在一处门前停下。
  程院长扣上盒子,将门打开,周屿淮和裴溪在后面相继进屋。
  这间屋子,是舒绣奶奶生前住过的,墙上挂着老人的照片,满头银发笑容浅淡,定神的目光里坚韧不拔,和这生平的故事尤为搭配。
  而在那照片下,摆放着一只白釉瓷瓶,没有干花装饰,就静静地立在那边,那是刘老太太送的新婚礼。
  周屿淮把椅子让给裴溪坐,自己坐到了小凳上。
  程院长试了试茶壶水温,拿出干净的纸杯:“母亲的留下的奖章在抽屉里,这次你回去,也将东西带给刘教授。”
  “另外,最近下雨,山路走不了,要去祭拜得等上几天。”
  程院长将水放小桌上。
  “嗯好。”周屿淮既然来,便已经腾出了时间。
  小桌上有放着新婚合照,能看得出来,舒绣奶奶的丈夫也是个温和的人。
  程院长看裴溪在观察那张照片,于是笑着回答:“那是婚礼当天拍的,福利院的孩子都在上边。”
  “七十二岁的婚礼,很特别。”
  裴溪抿着笑将照片放回去。
  “如果是放在早几年,十里八乡都会说闲话的,现在也不例外,不过没有以前多了。”
  周屿淮看了一眼,说:“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
  这种情况太正常不过了。
  程院长坐了下来:“母亲七十二岁前有过几任对象,没结过婚,还记得小时候周围人都说母亲太挑,文化女性要求高。”
  程院长的声音娓娓道来:“我也问过母亲,她回答说,如果一段恋爱都撑不下去,结婚那更不是好选择,每个群体团队,都会有一个在别人眼里显得特殊的人,特殊是会被议论的,怎么看自己,才是重要的,大家习惯美化或是诋毁自己没有走过的路,这是常态,恋爱的最初是要你自己觉得在感情中舒服才对。”
  要自己觉得舒服,这是舒绣奶奶的感觉。
  裴溪听到这里,侧头看了一眼周屿淮,就在她眼神慢慢投递过去时,周屿淮也转头了,视线就这样轻触到一起。
  没有人躲闪,没有人移开。
  各怀心事,揣测对方。
  在几秒后,周屿淮慢条斯理移开,问道:“感情也是需要磨合,磨合的过程不见得会有多简单,那这种舒适感便会在过程中减少。”
  “那就看看最初的动心,是不是大于后来磨合的过程。”程院长脸上还是温和舒心的笑容。
  大于磨合的过程......
  周屿淮这句话好像是帮她问的,因为当初是她提出的不合适。
  到底是哪里不合适,这么多年。
  周屿淮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七十二岁的婚礼,是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很大胆,很勇敢。
  “那怎样判断才觉得大于了最初的动心?”裴溪双手捧着杯子,她手心凉得彻底。
  “你都这么问了,怎么还会大于最初的心动呢?”程院长说话没有为师者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和普通朋友聊天一样,说话让人觉得得体、舒服。
  在她身上能看到舒绣奶奶的感觉。
  裴溪下意识地捏紧了纸杯,滚烫的热水瞬间刺满了她每个细胞。
  心脏就砰砰地直跳。
  她的余光瞥见了,周屿淮在看她。
  眼神是柔和的、缓慢的,像是刚萌芽的温和。
  她只想将所有的动作做得悄无声息,隐藏住那些不敢展现的怀念,也逐渐开始奢望周屿淮移开眼神。
  这时,门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