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从那时开始,不论再受到什么样不公平的对待,即使被怎样误解,燕拂衣也都只会垂下眼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任他处置。
  商卿月记得,自己那时还对大徒弟这样的态度很不满。
  那时他想,就算你受了些委屈,可如今连记忆都没有,又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但他竟如今才想明白,那究竟是多大的委屈。
  如今他只是见师兄身上有除了那晚之外的另一条情丝,都为自己的被隐瞒而暴怒,恨不得掀翻了什么长幼尊卑,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究竟还对自己的徒儿做了什么。
  不弃山的小道士解释得很尽职,李安世身为通晓天地法则的尊者,很轻易地就弄明白了商卿月所说,情丝的意思。
  看着师弟痛苦的神色,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可很快就化作了被冒犯的不快。
  就为了燕拂衣?
  就为了这样一个小辈,他向来不沾俗物,却对他谨守礼节的师弟,竟会这样愤怒地质问他?
  成何体统!
  “我是他的师伯,是昆仑的掌门,我即使对他做什么,又如何称得上‘对不起他’?”
  李安世狠声道:“师弟清高忘尘,疏于管教门下,我不过是曾代行师职,帮你管了管他!”
  第64章
  赤红色的火光, 倏地从商卿月眼中爆发开。
  他仍控制着自己,站在那阵法中心,看上去却像是一只从深潭中爬出的水鬼。
  越是这种时候, 思维却仿佛越清晰, 尽管李安世没有正面回答, 可商卿月还是迅速联想到了那些曾不以为意的细节。
  也是他在这些日子以来,一日日回想、一日日复盘的细节。
  他想起来燕庭霜曾对他说:掌门又叫燕拂衣去了后山。
  那时他曾以为,这不过是个躲懒的借口,可后来在千万次的回忆中, 他终于注意到了画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
  还有第一次在后山撞见自己时, 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
  燕拂衣曾经甚至,可能是有试图向他求救的。
  他做了什么呢?他开口便是斥责, 他要那个受了委屈, 依然端正守礼的徒弟,不要拿掌门做偷懒的借口。
  这样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多少次?
  以至于——商卿月早明白, 燕拂衣不是个脆弱矫情的人, 那么一个坚强而幼小的孩子,是被欺负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因此遗落一条情丝?
  又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才会变态到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商卿月喃喃着,虽然他盯着李安世, 可似乎并不是在对他说话,“我一直都不知道……”
  “好了,”李安世有些不悦道, “这是多大点事,你看看你自己,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没收到我的掌门令吗?”
  可商卿月几乎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些,不曾保护他,还待他那样不公。”
  “即使如此,在我濒死之时,他仍为我去闯鬼哭幻境,为我采摘哭魂叶,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师兄,”商卿月的眼珠很茫然地转了转,面对他愈发不耐的掌门师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哭魂叶,什么救了你的命,”李安世却更烦躁起来,“卿月,你失心疯了吗?”
  “大家都知道,芮木医尊当时,不是燕庭霜请来的?”
  听见那个名字,商卿月勾起一抹惨笑。
  “师兄,我就是个可悲的笑话。”
  李安世:“……”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一向还挺正常的师弟着了魔。
  这症状无疑是来到不弃山以后开始的。
  不弃山会负责吗?或许,以这件事作为要挟,会是更容易跟他们交换到不老泉?
  李安世不愿意再跟商卿月在这里说那些伤春悲秋的废话。
  就算商卿月突然间中了蛊,开始觉得多年来有愧于那个燕拂衣,反正如今人都不在了,随他怎样感怀都无所谓。
  他现在满脑子惦记着的是不老泉,看来一个尊者的分量不够不弃山重视,那么拉上商卿月,想来他们不能继续无动于衷。
  李安世强硬地向那阵法踏进一只脚:“卿月,跟我走——”
  谁知商卿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师兄,”那手冰凉,“‘一哭绝七情,一梦入凡尘。’他本就情丝有失,神魂不稳,又在鬼哭幻境中历神魂劫,因此才使心神有了缝隙,后来被魔尊察觉身份……”
  “是我们害了他,我们都有罪。”
  李安世本不该被他的话夺去心神,可他对上那双明显不正常的眼睛,夹杂着心虚的怒火像被浇了油,噌的一下窜得老高。
  “你疯了!”
  李安世猛一下甩开商卿月的手,想往后退。
  “本座从来问心无愧!你既觉得这么对不起他,便上魔界找你的乖徒儿谢罪去吧!”
  可他再退不了了。
  地上的阵印像是隐藏暗中的魔鬼,不知何时已趁机钻上灵音尊者的靴子,像一道道色泽诡异的绣线,爬满了他的脚背。
  李安世踏入阵中的那只脚,就仿佛被一根透骨的钉子钉在地面上了似的,动都动不了。
  更令他恐慌的是,就在他察觉的刹那,符阵便开始贪婪地吞噬他身上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
  李安世惊慌地试图召唤古琴,可与本命灵器之间的联系竟似是断了,发出的信号完全没有回音。
  他脚下一个踉跄,连维持平衡都不能,竟被那符阵拽倒在地,更多的纹路像是蛛网,丝丝缕缕地向他身上爬来。
  “滚……滚开!”
  李安世剧烈喘息着,拼命扑腾,鼓荡的灵气发出一波波杂乱的攻击,可那些能量全部被符阵消化、吞噬,然后石沉大海。
  “救命!救救我!”
  尊者高高端起的架子终于消失了,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商卿月,他只能对着旁边那垂眉敛目的小道士求救:“我是昆仑的掌门,若是折在你们不弃山,你们准备如何对天下同道交代!”
  李安世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好师弟,商卿月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长发垂落,脸色苍白,面上带着诡异的笑。
  他竟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鬼。
  “师兄,你说得对,”商卿月在这时轻声说,“我们都该谢罪。”
  “有位仙师告诉我,即使我们现在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努努力,让情丝回到拂衣的身上。”
  “只要我们能体会到他有过的痛苦,受他受过的罪,那情丝感觉在我们身上比当时在他身上更痛了,就会自己回去了。”
  “那样我的徒儿,就又拥有他本就该有的,最完美的神魂了。”
  狗屁,他凭什么要那样做?燕拂衣他自己的情丝自己管不好,凭什么要他遭罪!?
  疯子——这些疯子!
  商卿月竟然在李安世身边蹲了下来,那只冰凉的手拍拍他的肩。
  “我在这里的几个月,虽然很痛苦,但至少感觉到一点平静。”
  “我们的愧悔,他不需要,那就至少,把本该属于他的还给他吧。”
  “我没有对不起他!”李安世犹自恶狠狠道,“商卿月,你这是要戕害掌门、犯上作乱吗!”
  问天剑尊竟轻轻笑了一笑,悄声说:
  “戕害掌门、犯上作乱的事,师兄没有做过吗?”
  即使处于深深的恐惧和暴怒之中,李安世的动作,也因为这句话而猛地僵住了。
  他一时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瞳孔真正缩成针尖大小,定定地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影,几乎要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师兄没有想到,那件事我真的知情?”
  商卿月顿了顿,再无所顾忌似的说了下去:“我为你瞒了这么多年,因为心中有愧,因此剑道上总有不安,因此操行上总不得圆满,我因此生了心魔,师兄,你始终猜疑我当日是否看见,始终对我心怀恐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看到了。”
  “你、你……”李安世错乱地喘着气,眼神慌乱地四散,“你不要胡说八道!”
  “燕庭霜只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那天晚上那件事甚至都不算什么,对不对?师兄,只有我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帮你隐瞒了,因此我和你一样。”
  “我们从最开始就对不起他们,我们——”
  “你住嘴!住嘴、住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李安世猛地从地上跃起,堂堂尊者就像最蠢笨的凡夫俗子打架那样,合身扑到了商卿月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又慌乱地想去捂他的嘴,眼中冒出令人恐惧的狰狞血丝。
  “我杀了你……”灵音尊者的精神看上去也不太正常了,“你敢污蔑我,你想扳倒我,然后你就是昆仑的新一任掌门了?你休想——商卿月、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