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她不由得回首望去,只见天机军将去之处,明明是晴天,却说不出的阴晦。
  仿佛是沙尘骤起,遮蔽了日头一般。
  几乎像一场将暮的天色。
  ***
  第144章 正宫娘子
  将行几步,黄沙扑天,封澄在车上头痛欲裂地坐了起来,一抬眼,便见外面青黄不接的沙地,她一惊,身旁年轻士兵便喜道:“封将军,你醒了?”
  封澄警惕道:“这是在哪?”
  不待士兵开口,帘外便有人悠悠笑道:“师妹一觉好睡,连到了长煌这片地界也不知晓——饿了么?”
  饿倒是不饿,饮酒伤脾胃,封澄还隐隐觉得有些想吐,她单膝盘坐着,茫然地空了空,突然间,便从心底涌上了一片灰蒙蒙的钝痛来。
  思及此处,封澄把头往后一仰,手臂遮着透来的斑驳日光,懒懒道:“不饿,一想到回营地要挨的军棍,立即就饱了。”
  醉酒误事,还差点误了归期,想想看真是疯了,姜逢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
  寸金似乎又笑了笑,随着一阵窸窣,帘子外伸进来了一只绑着护臂的手。
  封澄下意识地伸过手去,一接,只见掌心赫然躺着几颗绵软的糖。
  “阿徵叫你别担心,”他道,“尊者那边消息有她送来,待伤势好些,定送信给你。”
  封澄一听心中稍缓了些,紧接着又是倾倒了一盆油盐酱醋,又酸又咸,粘腻得一塌糊涂。
  杯弓蛇影下,她又挂心赵负雪伤势,又忐忑此情难抑,几番哽塞,最终只拧出一句话来:“知道了。”
  寸金只当她疲惫,略说了几句,便策马前去了。徒留封澄在车中怔怔,好半晌,耳旁忽有人小心翼翼道:“将军有心事?”
  封澄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车中还有一人,那人是个憨态可掬的青年,圆圆脸,黑面皮,一双眼睛也是圆圆的,他有些尴尬道:“哈哈,大家平素很难注意到我。”
  存在感的确薄弱。
  顿了顿,那青年又垂了垂眼睛,道:“大家都有心事呢。”
  封澄奇道:“什么?”
  他看了看封澄手上的糖,摇摇头不语,片刻,露出个呲着牙的笑来:“将军,拉舍尔部就在前面,这几日有大祭,热闹非凡,要不要去聚一聚。”
  封澄沉默片刻,道:“我从前听说,长煌边卫有八成是长煌之民,这八成。民里,又有八成是拉舍尔部的孩子。”
  青年腼腆一笑:“将军也是长煌的孩子呢。”
  封澄有些讶异,强笑两声:“说来惭愧,我并不知生身之地。”
  阿翁和阿嬷捡到她时,她已经是个能抓野兔的孩子了,是当地牧民所生?是外来流民所生?
  无人知晓。
  青年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长生天的孩子,”他道,“无论生在何处,都会顺着命运,重新回到长煌这片土地。”
  不知为何,封澄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仿佛被拨了一下似的,她笑了笑,向马车的窗外看去。
  草原的苍天云影与洛京的大不相同,碧澄澄一片,连绵而清澈,辽阔得看不到尽头,马蹄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溅起一片一片的草皮。
  “大伙儿都很想谢谢你,”他叹息道,“如若不是将军率铁骑军拼死杀进来,在几日前,我们都该埋骨于此了。”
  封澄有些怔怔的。
  “是吗。”她喃喃道,不知说给谁听。
  以身犯险,并不是出于什么家国大义,封澄自知俗得很,只想多赚点军功,好回去迎娶够不着的美人。
  现如今,娶美人这场大梦破灭得一
  干二净,她看向这青年澄澈见底的眼睛,却觉得心中一处空落落的地,似乎被温善妥帖地填补上了。
  没那么漏风了,她想,也没那么疼了。
  ***
  归营三日,封澄惊诧无比地发现,姜逢不找她事了。
  她见了鬼似的站在了姜逢主帐前,看着上面将将风干的牛粪,纠结得把帐前草地硬生生磨去了半寸。
  “什么事?”帐帘突然掀开,露出了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脸。
  封澄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把假条往身后藏,这动作自然瞒不过人高马大的姜逢,他虎着脸,粗声大气道:“什么事?”
  封澄心知要完,这老犟种才缓了三日没找事,她便鬼迷心窍要假——而且也不是什么探亲的正当缘由,乃是实打实地跑去拉舍尔部凑热闹!
  鬼才肯批!
  思及此处,她干笑两声:“那个,我等人,哎——方才还在这儿,人呢?”
  姜逢虎着脸看着她。
  封澄见他这副表情,脚底当即就要打滑,还没窜出去两部,后颈忽然被拎了一下:“回来。”
  中年男子板着不苟言笑的脸:“去吧,拉舍尔部今夜祭奠,众官兵也一同前去。”
  是夜,拉舍尔部果然热闹非凡,封澄看见不少熟悉的脸,坐下没喝两口酒,便被大笑着的年轻女子拉去了篝火旁,几番下来,封澄也渐渐放开。
  饮酒误事,她不再饮酒。跳累了,她也回去休憩,正眯眼看着众人热闹,忽然有一老人走来,轻轻地敲了敲她,封澄还未回过神,颈上便被不由分说地套上了一根吊坠。
  缀着的形状,似乎是一枚狼牙。
  “……”
  不知为何,在此刹那,连热闹的拉舍尔部祭典也忽然地安静了下来。
  火光晃着封澄微微愕然的脸,老者看向她,开口,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随即笃定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愣了半晌,人群照旧歌舞,只是时不时有视线隐蔽地投向了封澄,正当她看着胸口吊坠奇怪时,身边突然有人开口说了话。
  封澄:“!”
  他什么时候来的?
  青年道:“老天巫很感激将军,”他道,“那段话的意思是,拉舍尔部会是你永远的家。”
  还有一重话,他没有开口。
  那狼牙吊坠,亦是信赖托付之举,意在告知拉舍尔部之民,封澄为他所跟随之人。
  天巫系一部生息,而他所信赖跟随之人,几乎是此地无冕之王。
  青年留心看着封澄,少女脸上绘了油彩,年轻而稚气未脱的脸在火光的摇曳中,露出了几分明明暗暗的神诡。
  为什么是她呢?
  只因为一战之中,不肯后退,挽了一场必败的颓势?
  他垂下了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
  与此同时,洛京赵府之中,众人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正堂内燃着一两万金的火骨香,冰冷的、沉色的木质地板上趴着一个人影,赵负雪面上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眼底的寒意却是比空气内令人窒息的温度更为骇人。
  披着大氅,坐着轮椅的男人凝眸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血人,唇角勾起个冷冰冰的弧度。
  “你是谁的人。”
  沈怀玉艰难地撑动双臂,后背极薄的蝴蝶骨令他像只濒死的蝶——不得不说,作为男宠来言,他的皮相是完全够诚意的。
  他抬起头——最令人骇然的,却是他的一张脸。
  这张脸从前有着神似赵负雪的瑰色,如今却仿佛从肌底烂出,溃烂不成。人形,连眼鼻的形状都变得扭曲,好像是是什么东西栖居在他的面皮下,突然破土而出啃食了他一样。
  沈怀玉呵呵冷笑:“尊者不是亲眼所见么?我是封将军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清晰地感觉到,火骨香所带来的轻微暖意荡然无存。
  “……”
  陡然地,沈怀玉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一阵劲风将他狠狠的掼在了漆黑的木门上!
  他好像一片烂肉一样,闷哼一声,便说不出话了。
  “我能保下你的命,”男人的声音阴冷无比,“便能取走你的命。”
  从额角留下的鲜血被破坏了这张原本就狰狞的脸,鲜血被寒气定住,又粘又冰地糊在了他的眉上。
  “尊者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沈怀玉露出副没脸没皮的笑来,“可若是硬要逼我供出不存在的人,那尊者还是将我杀了罢。小的微贱,自荐枕席,连鸨子都没一个——”
  话未说完,他猛地偏过头去,片刻,从口中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
  赵负雪垂着眼睛,连碰都未碰到他些许。
  “一介凡人,”他冷冷道,“身无灵力,朝生暮死,也配肖想她。”
  他身上的冷香气慢慢靠近。
  “只有一点,我着实好奇,”他慢慢道,“是谁要你如此矫饰自己的脸。”
  沈怀玉心头猛地一跳。
  一旁的赵年道:“银线虫植根与皮肉之下,牵引吞吃皮肉,以扮作他人之相,一旦反噬,尸骨无存。你一介走街串巷的艺人,是从何处取来此等凶险的天魔之物的?”
  沈怀玉脸上皮肉已全数绽开,不难看出,皮肉中有无数虫物穿过之痕。
  从封澄府中离去后,他自行逃走,赵负雪醒来后,令人追拿于他,谁料一去,便见他躺在血泊之中,脸皮被啃食得血肉模糊,已然气息微微,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