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看向我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冷酷地说我的母亲已经把我卖给她,然后拿了一大笔钱走了。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母亲的嘱咐,回答说我叫周泽山。
  女人大声呵斥我,说我是骗子,母亲明明姓沈,为什么姓周。
  ——其实我确实两个姓氏,但在来的路上,母亲叮嘱我到了周家要说自己姓周,因为我的爸爸姓周。
  于是我说我的爸爸姓周,女人怒不可遏,扇了我一巴掌,让我好好反省。
  我不知道要反省什么。
  窗外的山林从郁郁葱葱到日渐发黄。等到窗前最近的那棵树叶子落完,变得光秃秃的时候,屋内也已冷得刺骨。
  我从没见过下雪,本想着这里的冬天会不会下雪,却不料下雪的第一天我就发烧了,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手在摸我的额头,我以为是母亲回来给我看病了,睁开眼却看到的是那个给我送饭的阿姨。
  吃了药,我退烧了,开始咳嗽,等我咳嗽差不多好的时候,积雪融化,窗外的草野开始生长,树木慢慢茂密,又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我听到了蝉鸣。
  母亲带我离开东来岛的时候,也是夏天。
  送饭的阿姨会时不时给我送一些书,有一些是崭新的,而有一些是被翻阅过的,我猜测可能是那位“锦陆少爷”的。
  可能是怕我长虫子,天气热起来后阿姨来给我剪了头发,剪下来的头发似乎有母亲的那样长了。
  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
  原本我早以为自己能适应一切黑暗,没想到还是被那场雷暴吓到。
  我蜷缩在角落,感觉每一道闪电都打在我身上,一夜无眠。
  翌日,乌云散去,暴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
  与灿烂阳光一同降临的,还有一个女孩,像是太阳的化身。
  女孩衣着光鲜,神采奕奕,和那位锦陆少爷一样神气,一看就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却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出去。
  我并不相信,实际上,我觉得她甚至都不会再回来。
  果然,一天、两天、三天……她都没有再来。
  那日的阳光只是骇人雷电后的补偿,之后的几天都是阴天或者多云,我那可笑的一丝侥幸也渐渐隐于阴暗中,消失不见。
  然而,我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
  而且,她真的弄开了门锁,带我离开了那里。
  我们在山野中奔跑,那是我有生以来这样肆意狂奔,我心中既恐惧又兴奋,四肢百骸的细胞都叫嚣着自由,身体轻盈,恨不得长出翅膀。
  但我的身体却不争气,好在那个女孩的哥哥出现了,他说他背我下山。
  临别的时候,女孩告诉我她叫“安安”,平安的“安”。
  安安,安安。
  我心中反复念着。原来太阳也有名字。
  之后那个哥哥带我去见了气质区别于母亲与周家夫人的女人,那个女人帮我安置进了一个福利院,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福利院的院长一脸和善,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一到这个问题,我就不说话。
  一连数日都如此,院长叹了口气,转而对护工道:“这个小孩可能没有名字,暂时随便取个昵称吧。”
  我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孩。
  ……
  我的养父母在回国探亲时领养了我。
  是一对恩爱和睦的夫妻,他们的儿子两年前意外去世,年龄和我一样。
  办好手续后我变成了“王屿”,对我而言是个崭新的名字,对我养父母来说却并非如此——这是他们原本小孩的名字。
  我接替了“王屿”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全新生活。
  我不敢相信世上有他们那样善良的好人,以至于刚被他们领养的时候,我心中有过诸多消极的揣测。
  等我确认他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善待我后,又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不安中。
  或许我下意识认为,自己不配获得这样的幸福,开始恐惧拥有后的失去。
  我慢慢适应了在西雅图的生活,语言学校的老师说我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小孩,很快就掌握了英语,速度比大多同龄小孩都快。
  养父母很高兴,第一次考试成绩出的那一天,他们买了个蛋糕。
  蛋糕是提前预订的,说原本的配方含朗姆酒,不适合小孩子吃,特地找人做了无酒精版。
  订蛋糕时成绩还没出,他们告诉我,无论考得怎么样都不影响,因为这是我来到这家后经历的第一场考试,本身足以值得庆贺,
  我不知所措。
  我得知这种蛋糕叫“黑森林”,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当晚居然没有再做噩梦。
  第48章 chapter 48 sl34(三)……
  我几乎每天做梦。
  梦见母亲, 梦见满是药剂瓶的诊室,梦见东来岛的山海,梦见狭小黑暗的木屋,梦见穿着华贵神色轻蔑的周家夫人, 梦见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场景, 后来出现在梦中却带给我如溺水一般的窒息感。
  每每醒来, 我都会觉得眼下拥有的安稳是那样虚幻。
  如同我没有忘记我的姓名一样, 我也始终没有忘记我的母亲。
  实际上,我很努力在忘却, 但记忆总是会随着梦境卷土重来, 梦里母亲或悲伤或残暴或平静或绝望的脸,是对我试图遗忘过去的报复。
  几年后,王藜出生了,她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
  照看王藜时,望着婴儿车上那张安睡的小脸,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个抢夺者。
  我并非养父母亲生的孩子, 却占据了许多资源,如果没有我的存在, 王藜能拥有更多。
  意识到这点后, 我开始希望能尽早经济独立。年龄合适后, 课余时间我开始各种兼职, 尽力减轻家庭的负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寄生虫。
  我也倾我所能地对王藜好,我感恩她的降生,感恩她给养父母带来了希望。
  我的养父母是那样好的人,他们值得拥有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
  而我很清楚,自己不是。
  ……
  进入大学后, 某一天,我无意间点进一个国内的网站,一如母亲当年去城里看到那份报纸那样,看到了有关周家的新闻。
  时代在进步,但新闻的形式还是那样,文字和现场配图,少不了一些代表人物的照片。
  我看到了一对年轻男女,根据标注,意外得知那个男生竟就是周锦陆——小时候看到的那位小少爷,而与他并肩的那位女生,是郁家的大小姐,网页上猜测两人未来很可能联姻。
  搜了一下,原来郁家和周家门户相当,甚至更胜一筹。
  当时我只是匆匆一览,没太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在一场辩论赛上,我遇到了那位郁大小姐。
  她是对面的三辩选手,名牌上标着“yang yu”。
  个头不高,看起来还有些柔弱娇贵,却有着十分自信的笑容,辩论的风格更是出人意料的强势凌厉,字句正中要害,一针见血。
  我思绪混乱,再加上轻敌,很快被抓住逻辑疏漏的地方,败下阵来。
  这一场我输得心服口服,却不愿意再与她有更多交集。
  ——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心底深埋着一颗阴暗的种子。
  当看见郁央的第一眼,种子发芽,破土而出,黑暗的藤蔓径自生长。
  那颗种子的名字很俗气,叫作“报复”。
  藤蔓生长的方向,直指周家。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郁央居然主动找过来,笑眯眯地说要“投资”我,还给了我联系方式。
  余央。
  看着纸上留下的姓名,我忍不住冷笑。真是一个骗子。
  我佯装不知道她的真名,想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却没想到事情走向了失控。
  和郁央的接触不仅没有避免,反而越来越多。
  我能察觉出她对我报以好感,眼中的爱慕总是不加掩饰,甚至明晃晃地表露着志在必得。
  根据国内的报道,她和周锦陆关系暧昧,现下是打算改头换面,再在国外找一个当消遣,脚踏两条船?
  毕竟有母亲的前车之鉴,我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带有不信任和敌意,不由这样恶意揣测,越想越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