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其未尝有怨语,目含恨意,然徒呼奈何,虽未啼出声,然屡暗自拭泪,形容支离,令人观之恻然。
  彼甚落魄,诚可怜也。
  穆言尝欲援手,然忆殿下之令,终强抑之。】
  短短两段记载。
  于整本手札来说显然不过冰山一角。
  所以江揽州派人视奸她一路,就为了让穆川写下了这本手札吗?
  不。
  不是这样的。
  至少穆川和穆言都曾救过她和薛家人。
  “啪”地一下将手札合上。
  理智上清楚自己早就失去了愤怒资格,也大概能猜到江揽州是何心态,他自幼恨她入骨,大概很想看她受苦受难,潦倒落魄。
  可是情感上,薛窈夭很难接受这种种记录。
  一如将自己此生最狼狈的一面撕开,供如今身处高位的他在暗地里观摩欣赏,于他可能是一种快慰,于她却无异于一种精神侮辱。
  可能穆川刚回北境之时,这本手札便已到了江揽州手上,其实算下来也没多久,说不定他都还没来得及看又或根本没看完……
  可是。
  这种感觉好难受。
  难受得薛窈夭有一瞬短暂的眩晕,她忽然猛地起身,不想再待在这个书房,也不想和江揽州共处一室。
  却不想转身的刹那。
  男人赫然就站在她面前。
  第34章
  江揽州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不知道。
  发现她已经发现手札,并打开在看,他并未出声阻止。显然不怕她知道,肆无忌惮且有恃无恐。
  “让开。”
  甫一开口,薛窈夭发现自己声音都哑了。
  看她眼底泛着浅浅血丝,一旁的薛明珠不明所以,但也霎时愣住了,不确定地唤了声:“阿姐?”
  薛窈夭现在没心思理她,只耐着性子重复一遍:“让开。”
  “这就受不了了?”
  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在书案前进退不得,江揽州语气一如既往的凉薄疏冷,“本王将你留你在身边,是何目的,王妃是已经忘了,还是从未记得?”
  只这一句话。
  不算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
  曾经澜台大殿,江揽州是提醒并纠正过她的:“有没有可能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可能吗。”
  此时此刻,这番话仿佛有了具象和实质。
  所以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也明知猛虎凶恶,绝非表现出来的那般良善,却为何仅仅被撕下一点小小的皮肉,就觉得疼……
  江揽州更仿佛能洞穿她心绪似的,“难受就哭出来?”
  将她欲推开他的那只手锢住。
  他冷冰冰下达命令:“出去。”
  这声“出去”并未指名道姓,但嗅到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暗潮汹涌,薛明珠难得识趣地聪明了一回,慌忙退出时不忘将书房的门也带上。
  门扇合上的刹那,薛窈夭再也忍不住了,“叫你让开听不见吗,我什么时候难受了又凭什么要哭?!”
  下一秒。
  她的脖子被猛地掐着抵上书案,手也被他轻松擒住。
  分明没怎么用力,却竟如精钢铁箍一般,锢得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锁喉。
  一个极为屈辱的姿势。
  曾经她初来北境跪求他那晚,他也曾这般掐过她脖子。只是这回,男人面色沉郁,眼中似有无边浪涛翻涌,却偏偏静默无声。
  就这般漠然凝视她片刻,看她眼中渐渐盈满水雾,潋滟得好像整个人都湿漉漉,江揽州忽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摁去。?
  有病吗。
  情绪正在头上,薛窈夭本能挣扎起来,并下意识拳打脚踢。
  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呢,换作从前她随口一声令下,便有家丁护卫出现,如江揽州这样的人……别说对她动手动脚,便是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可如今。
  失去权势、地位,孤身一人面对一个男人,竟原来这么无助。
  彼此力气悬殊太大,江揽州肩宽腿长,又是习武之人,她的花拳绣脚便堪比小兔子对上恶狼。
  单方面拉扯期间,砚台再次被带得打翻在地,墨汁四溅。
  理智在叫她快快停下,不可以。
  然而“向一个人无条件低头并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得罪了他”的情绪压抑太久,面对他的短短半个多月,她像带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面具压下了她的本性、骄傲、自尊,加之傍晚被孟雪卿搞得心惊胆战,情绪过于紧绷又大起大落……在他强行将她抱上书案的刹那,她下意识一口咬在他肩上。
  挣脱不开强硬桎梏,想要离开书房去平复心绪和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于是这一咬。
  仿佛失控的幼兽发狠,薛窈夭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
  一声闷哼。
  江揽州猝不及防。
  疼痛的感觉并不陌生,从小到大,他受过不少皮肉之痛,战场上刀枪剑戟也曾在身上各处留下痕迹。
  但少有疼痛会渗穿皮肉,往心脏上蔓延。
  周身一僵的同时,男人眸色微滞,大手下意识要将她扯开。就她这样单薄的身板,他一只手便能要她性命,无论是扼断咽喉还是将她骨头捏碎。
  却不想触及之时。
  察觉她身体在抖。
  他的手背叛了他,转而改为抚上她背脊。
  然后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江揽州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由她咬。
  恍觉这短短几日发生的种种,竟是片刻天堂、片刻地狱。
  外面起风了。
  绷紧着下颚,他忽然也很想咬她,想要她也疼,看看能否长出心肝来。
  但疼的同时,又隐有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滋味。
  “你想怎样呢,薛窈夭。”
  再开口时,男人声线里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彼时薛窈夭还无法理解的涩意和兴奋,他问她:“这么难过,是动心了吗。”
  是动心了吗。
  所以才这般愤怒,生气,被一本已然变味的手札刺激到原形毕露,还第一次向他伸出爪牙,露出她原本并不柔软的真实一面。
  江揽州从不相信他的这位姐姐,会心甘情愿向他低下高贵的头颅——那么骄傲又耀眼的天之骄女,怎甘心屈服一个自幼瞧不上的小野种,小杂碎?
  即便虚与委蛇也这样没有耐心。
  虚妄点想,是动心了吗?哪怕一点点?所以才会被他过往的行止牵扯情绪而无法保持理智,连那点假意的温驯都装不下去了?
  仅这一句话。
  肩头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也是直至此刻,薛窈夭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双腿被他撑到两边,她被他抱着拥在怀里,在咬他。
  松口时嘴里已有淡淡血腥味,入眼是一排深深牙印,隔着雪色中衣,江揽州肩头已有缕缕血色渗出,正一点点浸透衣衫而呈现出无比刺目的绯色。
  眸中映着那绯色,薛窈夭霎时愣住了。
  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
  与其说什么动心,倒不如说是当某种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像一块遮羞布被陡然撕下——出于爱自己而生出的那点自我怜悯,唏嘘,以及骨子里残存的,仅剩的,尚未彻底死去的那一点点骄傲自尊,它们堆叠起来冲击到她。没人会愿意曾经见证过自己有多风光、有多受人追捧之人,亲眼看到自己跌落泥泞,狼狈挣扎,尤其江揽州这种从谷底爬至顶峰,和她人生路径完全相反的人。
  加之那本手札令她再次想起流放路上的辛酸苦楚,日日煎心,那种面对天家皇权和变故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像蝼蚁一般被摁在地上肆意踩踏……
  它们带来的创伤和阴影难以痊愈。
  即便薛窈夭自问性情已算挺乐观的了。
  再有先前更衣风波,诸多情绪混杂一起,竟令她头一次没能忍住,在江揽州眼皮子底下……破防了。
  破防就算了,还给人肩膀咬出血了。
  “对不起,殿下……”
  “疼吗?”
  两句都是废话,但又不能不问。
  撑着书案,大手依旧在她背脊上轻轻抚着,江揽州眸光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却似越过山川湖海,去到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天子脚下的神都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繁华如梦,也富贵至极。夕阳下花圃里的刺玫、飞在天上的纸鸢、她头顶花冠、随手丢掉的彩色发带、芭蕉枝叶上雨珠滑落、大雪纷飞、到梧桐枝叶抽出新绿、荷塘的芙蕖开了又谢……
  那些久远而零碎的童年记忆,像书页一般篇篇翻过脑海,有他的恨与痛辱,也有他幼时对美好的全部认知。
  夜色像水一样将人淹没,最终压抑满腔心绪,江揽州只牵起唇角哂了一下,“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