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愿听夫人吩咐。”
  “之后几天,他就跟你一同吃住,不得擅离这房门半步,倘若他的仇家找上门来,你也要谨记自己的本职,一切以众人安危为先。”
  说罢,水夫人也不管十九作何反应,转头朝应如是看去,问道:“李兄弟,你以为如何?”
  应如是朝她所在的方向一拱手,沉声道:“多谢水夫人通融!”
  程素商忍不住道:“夫人,这恐怕不……”
  “素商,我累了。”水夫人柔声打断了她的话,“天色已晚,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你先送我回房,再差人回山庄知会一声。”
  随着任天祈寿辰渐近,各方各面都已忙活了起来,不少事务得由水夫人拿主意,这几日都未能休息好。程素商心疼师娘,只得住了口,依言扶住她的手臂,正要往外走,那厢的十九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出声请她们留步。
  “夫人,后天就是老爷的寿辰,我这些年受您二位诸多恩惠,实在无以为报,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烦请夫人帮忙带去。”
  十九说得诚恳,双手递上礼盒,里面正是那株百年野山参,程素商见水夫人颔首,代为接过。
  威名赫赫的白衣太岁纵使宝刀未老,而今也到了花甲之年,水夫人既是他的枕边人,最清楚任天祈的身体状况,见到这株好参,她的目光变得柔软,犹如月下春江流水,笑道:“你有心了。”
  水夫人已经四十来岁,可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看起来还跟年轻姑娘一样美丽,当她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十九不由得心一颤,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应如是却没有恍神,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任天祈十五岁就入行做了“猎手”,凡是出得起高额赏金的,任何事他都肯为之去做,如今的卧云山庄就是他在及冠时一手创立的,他逞勇贪色,随心所欲,比起一派宗师,更像是个黑白通吃的巨贾。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有仇家趁任天祈不在,杀死他的发妻和一双儿女,尝到恶果的他终于知错,报仇后立誓洗心革面。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要想做到却是千难万难,卧云山庄险些分崩离析,唯有大弟子水月桐不离不弃,痛失妻儿的任天祈将她视为至亲至爱之人,乃至在三年后决意迎娶她做续弦。这在江湖上是令人不齿之事,怎料这两人都铁了心,任天祈不惜再次背负骂名也要对她明媒正娶,水月桐更是为此自废武功与他断了师徒关系,他们成婚后,有的人嘴上不说,背地里没少耻笑,都等着看笑话,不想二十年过去了,那些人没剩下几个,水夫人芳华依然。
  “真是好命。”彼时裴霁看完了情报,忍不住这样评价道。
  似任天祈这样道貌岸然之徒,也会将真心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不管卧云山庄的底细是黑是白,只要任天祈还在,水夫人就可安享荣华富贵,委实令人羡慕。
  应如是却认为,世间情深义重而空悲切者多不胜数,一个女人若想在婚后过得好,不能光指望男人的山盟海誓,还得有自己的手腕。
  一念及此,趁无人注意之时,他看向了右侧墙上那扇小窗。
  窗外夜色正浓,云间月轮若隐若现,有风吹过庭院,花草轻摇,树影婆娑。
  火宅是任天祈在五十岁那年开办的慈善堂,现有近三百人住在这里,本就占地不小的建筑又扩大了两倍,布置陈设不能与富贵人家相比,但可满足日常所需。由前门直入后堂,尽头那间小院是独立出来的,作为任氏夫妇在此的居所,寻常人不得擅入,连洒扫都是几个管事做的。
  院子虽小,应有尽有,二人携手穿过窄廊,进了主卧房,屋里的布置陈设比外面精致了许多,程素商却无心在意,回头看了几眼,关好门窗。
  水夫人点燃了油灯,在桌边坐下,道:“这里没有外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第五十二章
  “师娘,恕弟子逾越,您留下这个人怕是不妥。”程素商忧心忡忡,“方才一番问答,对方巧言令色,口里没几句实在话,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水夫人一笑,从容道:“他不是景州本地人,首次露面是在两天前,孤身到徐记药铺抓药,所给方子是治内伤用的,之后去食肆买了水和干粮,足够三天吃喝,我让人问过了城中各家客栈的掌柜,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他的确是在躲躲藏藏,今日前去取药,也是提早跟徐掌柜说好的,至于在南街遇袭一事……”
  停顿片刻,她道:“那家赌坊我也查过了,动手的两人是常客,一个布商一个混子,从昨晚赌到天明,布商输了个倾家荡产,混子赚得盆满钵满,前者认为后者出千,于是吵了起来,待十九他们走到楼下,二人便动手,双双摔下来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谁也想不到后面会有惊人发展,至于那偷袭得手的老者,依十九所言,对方经过了易容乔装,实在难以追查。
  从街头遇袭到应如是在火宅里“苏醒”,间隔不过六个多时辰,水夫人能查到这一步,可见卧云山庄在这景州城里的势力极深。
  “寻常的布商跟混子不会有这种身手,他们既然联手发难,说明是一伙的,事发后人去楼空,还得多加留心。”水夫人放下拨弄灯芯的簪子,“不管那姓李的是何来路,与其放任在外,不如握在手里,待明日回庄向你师父禀明再做打算。”
  言至于此,程素商也无话可说,她神情郁郁,倒惹得水夫人心疼。
  “你这孩子怎么愁眉苦脸的?”水夫人走到程素商身边,双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莫怕,天大的事有你师父跟师娘顶着呢……说起来,你跟他素不相识,怎地人才刚醒就拔了剑?”
  程素商张了张口,却没能立即回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他自称姓李,今早送来的那张拜庄帖……”
  她似有顾忌,话说得含糊,水夫人已是了然,抬手点了点程素商的眉心,哭笑不得地道:“天底下有这么多姓李的,难道每个都跟李义有关?再说了,只是一桩陈年旧事,他不仅有妻有子,还得操心一个帮派,事关利害,不会拎不清的。”
  程素商兀自皱眉,低声道:“最近来的人太多了,个个心里都有盘算,连李义都要来,弟子……实在放心不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怪不得你。”水夫人安慰道,“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她们并未发现,就在北隅的屋顶上,一块瓦片被无声放回了原位,有人影轻盈如羽,风一吹,便随之而去了。
  戌时已过,前面几处院子里的人都陆续歇下了,十九身为小管事,在西南侧的大院里有一间独屋,这会儿灯烛已灭,悄无声息。
  裴霁一身夜行衣,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北面,墙上的小窗正虚掩着,他伸手一推,猫儿似的翻身而入,不惊微尘。
  十九正趴在桌旁睡得人事不省,本该卧榻的应如是却站在书架前若有所思。
  “回来了。”应如是侧过头,“比我预想的要久一些,收获不小吧。”
  裴霁见不得他这种胸有成竹的模样,偏偏每次都让他料中,没好气地道:“是,那女人果真不简单,她还在怀疑你,若非准备充分,连徐康也藏不住。”
  “身为卧云山庄的女主人,她要是轻信了我,才令人难以置信呢。”应如是摇了摇头,“本意也不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能达到目的就好。”
  裴霁心中一凛,看向被点了昏睡穴的十九,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根据种种痕迹来看,他已经在这间屋里住了很久,架子上都是医书,柜子里除了药材就是银针、细纱布等物,治刀伤、烫伤和头疼脑热的药最多,这位小兄弟确实是火宅里的医师。”应如是笑了笑,“没有雕刻玉石的工具,也没有相关的书籍和玉料,手上的茧子和伤疤都是学医干活留下的。”
  听了这些,裴霁的眉头也拧了起来,狐疑道:“莫非他不是姜瑗之子?”
  “恰恰相反,我们运气不错,头一个就找对了人。”应如是将一只漆盒放在桌上,“这是我在箱子最底下发现的,你看看。”
  盒子很旧,里面的东西还用软布包了好几层,显然是主人极为珍惜之物。
  屋里不便点灯,裴霁只好借一抹从窗纸透入的微光,被软布裹着的是一支玉钗,色泽金黄,双蝶伴飞,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也能看出它的宝贵。
  “没错的话,这就是赵家老爷以重金骗请姜珩雕刻的双蝶钗。”应如是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他折断了那支赝品,总不会将真货给丢弃,待其身死,此钗究竟落在了谁的手里?”
  姜瑗最有可能,十九既是她的儿子,又在任氏火宅长大,蝶钗来历不言而喻,杀死赵家人的凶手身影渐显,白虎玉佩的主人是谁,似乎也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裴霁却不觉喜悦,他深吸一口气,将蝶钗放回盒中,沉声道:“任天祈的寿宴就在后天举办,无论他跟此事有何干系,我都得去卧云山庄一探究竟,你呢?”